霍蓁蓁怔神。
趙嫣道:“因為他們上‘謀害皇儲’一罪,并非空言。”
霍蓁蓁倏地癟,指尖絞著袖邊,大眼睛泫然泣。
“這次回宮,我知道太子哥哥對我不一樣了我以為,只是他長大了,只是他不喜歡我。”
“對不起,騙了你這麼久。”
趙嫣低垂目,重復了一遍,“抱歉。”
霍蓁蓁繃的下頜微微抖著。柳白微心生不忍,想要勸解兩句,卻被一把揮開手掌。
“趙嫣,我站在此不是因為喜歡你!你搶走了太子哥哥的關,還要搶他的份,實在是可惡至極!但你為太子哥哥報了仇……”
霍蓁蓁狠狠抹了把眼睛,站起哽聲,“你想要我怎麼做?我去求皇伯父開恩,可不可以?”
趙嫣詫異。
與霍蓁蓁兒時沒吵架拌,原以為霍蓁蓁知道真相后,會愈發痛恨。趙嫣甚至做好了罵不還口的準備,卻不料等來這麼一句。
“你為什麼……”
“你別想多了,我再任也懂得亡齒寒的道理。同為子,今天我若不站出來說話,說不定刀子下一個就會落在我頭上。”
霍蓁蓁拳,幾乎氣急敗壞,“快說,不然我后悔了!”
趙嫣估著一刻鐘的時辰將至,只得收斂心神,將注意力放在正事上來。
“容我想想……”
問柳白微,“朝廷現今是什麼態度?”
“不太妙。”
柳白微雙臂環,皺眉道,“沈驚鳴他爹和過殿下恩惠的幾名員,倒是出面奏請陛下從輕理。但大部分朝臣仍覺得,這事兒需面些了結。”
“他們口中的‘面’,多半是讓我自盡吧。”
趙嫣笑了聲,想起前不久聽聞的一個故事:大戶人家的娘子路遇山匪劫掠,雖被人拼死救出,其父親卻嫌棄和山匪共一地,有辱門楣,死里逃生娘子自盡以全名節。
這位娘子,就是時期的容扶月。
若非聞人蒼橫槍登上容府,震懾容父,容扶月如今也只是一座冰冷的牌坊罷了。
禮教殺人,不見刀刃,卻字字帶。
“還笑得出來,現在朝中都快演變禮教之爭了。”
柳白微咬牙罵了聲,“那群頑固不化的老王八!”
“禮教之爭未必不是好事,有爭論,就有一半生機。”
趙嫣反而放下心來,習慣撐著下頜,“最怕的是一錘定音,我連個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如何反擊?”
“其實也算不得反擊,不過是爭一線生機罷了。”
想了想,趙嫣捻著手鐐,將案幾上的一疊宣紙予柳白微,“這是我這幾日在殿中所寫的陳賦論,我為何頂替趙衍、以及所做之事大抵都寫清楚了,你想法子帶出去,看看那些儒生作何反應。”
柳白微瞬間明白過來:“你想借文脈之力?”
“是。我說過,你們是我的后手。”
趙嫣淺淺一笑,“既要辯禮,咱們就辯個夠。明德館廣納儒生、今非昔比,父皇不會輕易它。我原打算上元節再用這招的,現在只能提前用到自己上了,盡管時機不太。所以只能靠你……和你們。”
正此時,殿外校尉叩門,提醒道:“郡主,一刻鐘時辰已到。”
柳白微匆匆將宣紙折卷好,塞隆的抹之中,又從中掏出一個藥瓶,一包蟹黃饆饠,一包果脯干。趙嫣驚愕地眨眨眼,不知他如何做到的。
“我走了,殿下務必保重。”
柳白微抬掌托了托,不舍地看了趙嫣趙嫣一眼,低聲道,“我會再來看殿下的。”
趙嫣詫異地拆開尚且溫熱的饆饠油紙,嗅了嗅,搖首道:“不必來了,替我做好外邊的事便可。你自己不怕,也要為郡主考慮考慮。”
笑著,復又看向一旁仔細傾聽的霍蓁蓁:“郡主……”
“若是道歉的話就不必說了,我不稀罕。”
霍蓁蓁扭頭哼了聲。
趙嫣無奈,輕而認真道:“謝謝你。”
霍蓁蓁一頓,在校尉的再次催促中,領著柳白微大步出門去。
滿地皆白,清冷的雪鋪面而來,又隨著關攏的隔扇再次消失。
暖下,趙嫣曲肘托腮,小小咬了口蟹黃饆饠,滿足地瞇了瞇眼眸:“香。”
碎雪飄零,出了三重宮門,柳白微看著前方埋頭疾走的霍蓁蓁,終是忍不住喚道:“霍蓁蓁。”
霍蓁蓁停住腳步,握雙拳沒有回頭。
柳白微緩步上前,低低說了句:“別憋著了,好難看。”
這句話像是開啟了什麼機括,霍蓁蓁強撐的心弦驟然斷裂。
的淚水如斷線之珠般爭相涌出,從哽咽到嗚咽,最終如孩般不顧一切地仰頭嚎啕大哭起來。
“太子哥哥!嗚嗚……太子哥哥!”
像是尋求依靠,一頭扎進穿宮服侍的柳白微懷中,斷斷續續噎著。
“怎麼辦嗚嗚,我好難!我真的好喜歡他啊!”
柳白微被撞得后退半步,手臂無措僵在半空中,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最終只能長嘆一聲,任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
正月初八,朝中“請求長風公主自裁,以正禮教”的聲音愈演愈烈,連京城的儒生也卷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爭辯中。
明德館,殘雪斑駁。
儒生們聚集在空地上,議論紛紛。
“公主假扮太子,聞所未聞。”
“公主殿下也是為了大局,就前年那局勢,沒有太子穩定人心,大玄早散了。公主固然僭越,可罪不至死吧。”
“雖說是為了穩定朝局而臨危命,但到底欺瞞天下、有悖禮法人倫。依我看,公主自我了斷才是明智之舉,反能落個忠節大義的譽。”
“你這話簡直是放狗屁!”
柳白微從人群中出,指著方才讓“公主自裁”的那名中年儒生痛斥,“沒有,雍王、魏琰之流亦盤踞于朝,天日昏昏!明德館不會煥發生機,多寒門連此地門檻都進不了,遑論佼佼者還有津獎賞!沒有,你們這些恩將仇報的小人都沒機會站在這學館中大放厥詞!”
很快,明德館中有人認出了他,一時靜默。
不多時,有人高聲說了句:“可畢竟是個子。”
“除了是個子,還有別的錯嗎?有利用‘太子’之便做過壞事,謀過私利嗎?”
柳白微紅著臉道,“為子就是罪嗎?”
他看向方才發聲的那個人,咄咄問:“是嗎?!”
無言以對。
那人左右四顧一番,見無人附和他,便悄悄回了人群中。
柳白微拿出抄錄好的那些陳賦文,息道:“若真是牝司晨的罪人,會承太子之志保護明德館,會對你們說這些肺腑之言嗎?”
儒生陸續圍攏,接過柳白微手中的那疊宣紙,爭相傳閱。
漸漸的,大家的面容肅然起來,庭中除了傳閱紙張的窸窣聲,再無半點雜音。
終于,有人弱弱打破沉寂。
“驚鳴和寄行,還有臨江先生他們的枉死……真的是長風公主查明真相,緝拿真兇的嗎?”
“明德館擴建,我們讀書的錢,都是公主資助的?”
“是。”
柳白微擲地有聲,“現在你們還認為,該死嗎?”
“……”
回答他的,只有長久的沉默。
擺在這群儒生面前的,是禮法與人的拉鋸。
“柳兄,這些真相得讓更多人知曉。”
一個年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攏袖一揖道,“沈驚秋,愿助一臂之力。”
“公主不以貧富看人,我等也不該以男定罪。我也來。”
“算我一個。”
第二人、第三人,借著陸陸續續有人站了出來,圍在柳白微邊。
柳白微松開雙拳,回禮一揖到底:“明德館柳白微,謝過諸位。”
對面茶肆上,周及靜靜注視著這群冒寒研墨抄錄,奔走傳呼的儒生,結幾番滾。
那張明麗靈的臉漸漸清晰,浮現腦中。
寒鳥振翅,掠過長空。
州城外,數騎飛奔而出,踏碎結冰碴的暗紅鮮。
聞人藺眉目幽沉,向寒霧繚繞的遠山廓,那里是京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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