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轉向的微妙不同，足以證明肅王的態度。禮教派想起前夜被抓走的那些罪臣，心中猜想證實，頓時敢怒不敢言。

殿中旁聽的馮公公遲疑地看了垂簾后一眼。黃紗影綽，一道影微抬手臂，示意他不必出面制止。

馮公公心領神會，退回一旁。

一名老臣向前，指著趙嫣痛心疾首道：“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隨著這一聲渾濁痛斥，拉開了朝堂問審的帷幕。

趙嫣坦然站立，不不慢回擊：“朝堂之上唱衰國運乃殺頭之罪，明尚書與我，到底誰才更像是禍朝綱的妖孽？”

“你！”

老臣無從反駁，氣得睚眥裂。

另一名較為年輕的文站出來，質問道：“長風公主殿下，你自天佑十七年十月起假扮太子，可有其事？”

“不錯。”

“何人指使？”

“無人指使。”

開了這個口，趙嫣的心境反而平靜下來，“魏琰以我之名，寫信毒害我脈相連的親兄長，外飄搖，于公于私，我都要回來查明真相。難道讓我坐視兄長死因不管，讓大玄毀于小人的謀詭計之中嗎？”

“就算如此，渡過難關后為何不退權？”

“你所說的“渡過難關”是指什麼？”

趙嫣輕笑一聲，反問道，“是黨平定，還是沉冤昭雪？是朝堂清明，還是天下太平？還是說僅僅有了個可替代的小皇子，就覺得萬事無憂了？若如此，我倒想反問一句，你們效忠的到底是誰。”

言辭清晰，得殿中嘩然。

“人有壽數，國有國運，命數如此，不是你一介子能手的！”

對面問審者總算想出了突破之辭，“握權不放，我看公主殿下是僭越過癮，忘了自己是誰。坐東宮，親政事，經筵，以子之儲君才有的殊榮，實乃大不敬，有違綱常！”

“諸位都是苦讀圣賢出，當知‘遇不平則鳴’①，知‘保天下者，匹夫有責’②，”既是人人有責，與我是男是、是老是有何干系。”

趙嫣道：“自古以來有將、相，文韜武略，青史留名。我雖不如們，卻也懂手足親，知是非大局。”

“那殿下可知，那些將都是替父、替夫出征，相更是要冠以后妃的稱號，們皆是順從父夫、臣服君王，心中忠孝大于天！可殿下你，卻是自己要染指君權，玩弄權，如何能與那些賢媲？我看殿下還是回去多讀幾頁《誡》，學學妾婦的順從之道。”

此言一出，方才被噎得啞口無言之人皆慷慨激昂，連連頷首附和。

趙嫣作勢沉思：“我很好奇，為何沒有《男誡》？如果有，諸位都應該學學。”

“你……你說什麼？”

眾人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規訓男人的《男誡》？真是荒唐至極！

趙嫣繼而道：“你看，問題就出在這。子被‘三從四德’堵住嚨，縛住手腳，灌輸以愚昧和順從，但若們也和男子一樣讀書明理，知曉經世治國，們未必不會有一番事業。至于《誡》，這不是寫給子的書，而是班昭在替男子發聲，只有符合男人意愿的聲音才會被眾人聽見，而不符合的那些則會被冠以‘妖言’之稱，扼殺干凈，正如此刻諸位對我所做的行徑。”

“殿下此言大逆不道，有辱圣賢！”

“我等今日問審，在于定罪，而非逞口舌之利。冷靜些，莫要被帶偏了。”

最先的那位年輕人清了清嗓子，向前道，“殿下假扮太子，難道就不會利用份之便籠絡家臣門客，結黨營私、穢宮闈嗎？”

最后幾個字，宛若錘鑿般沉重落在大殿中。

趙嫣一時沉默，而方才質問之人以為自己抓住了要害，越發得意洋洋。

趙嫣沉默并非因為心虛，行事坦，從未讓私凌駕于大局之上。只是驚異于要毀掉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隨意扣一頂帽子，就能得抬不起頭來。

“殿下，自證清白是要剖腹驗心的。”

耳畔又想起了去年在玉泉宮湯池中，聞人藺意味深長的話語。

遭遇污蔑非議時要反擊，一旦順著對方的咄咄言語掉進自證清白的陷阱，則必萬劫不復。

“諸位大人莫不是搞錯了。”

趙嫣牽了牽角，朗聲道，“要定一個人的罪，應當你們呈人證、證，而非要犯人自證清白。罪證，你們有嗎？”

對面有一瞬的啞然。

柳白微心中解氣，不掌稱好。

聞人藺線微，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長指松開，愜意地輕叩起來。

晨曦慷慨地涌殿門，他心之人站在芒萬丈之中，真耀眼啊！

對面群臣見趙嫣“油鹽不進”，便將話茬轉向周及和柳白微，力求從這兩名“下之臣”中撬出些許長風公主的罪證。

他們哪里曉得，真正的“下之臣”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睥睨朝堂。

柳白微口舌不輸趙嫣，沒說兩句就要嗆起來。周及脾氣倒好，但因其過于清正，也撬不出什麼不利之辭來。

先前那名痛心疾首的老臣以為周及存心遮掩，一時恨鐵不鋼，口不擇言：“你為左相門生，年得志，卻為一個人罔顧禮法，上對不起皇恩浩，下對不起你十年寒窗苦讀！可惜啊，‘李門雙璧’竟自甘沉淪至此！”

周及拱手行晚輩禮，淡然回道：“晚輩拜恩師，讀圣賢，正是為了明是非、知黑白，耳聰目明，問心無愧。”

“說不定就是早知東宮里的是個子，你才百般擁護，沆瀣一氣。”

一名年輕文卻重重拂袖，仿佛要劃出一條無形的界線般，唾罵道，“我看你們，簡直齷齪之極！”

趙嫣眉頭輕皺。

不怕千人唾罵，可真是厭惡極了這種辯不過就往親友上潑臟水，還自詡“正義”的行徑。

正此時，殿門外傳來一個沙啞穩重的聲音：“周挽瀾是老夫最得意的門生，雖觀念不合，卻從不徇私包庇，乃至純至潔之人。諸位不該質疑老夫學生的品。”

“左相。”

眾臣肅然，朝腰佩金魚袋、著深紫袍的李恪行躬行禮。

那唾罵的年輕人沒想到李恪行會維護周及，亦拱了拱手，面紅耳赤道：“晚生口不擇言，實乃慚愧。”

“我算是徹底明白了，當你們說出這偏見之言的時候，針對的就不是我這個人、我的行徑，而是我子的份。”

趙嫣于袖中五指，呼吸急促了些，索向前一吐為快。

“以男定高低、以士庶論貴賤，是因為你們害怕子搶走你們的位置，就像害怕寒門學子分走你們手中的權勢與地位。”

步步向前，聲音仿若一把輕的刀，剖開對面虛偽的假面，“你們本就不是要審我的罪，而是鞭笞我子的份，讓我學會順從。你們維護的不是正義，是你們的利益！”

聲如落玉，擲地有聲。

面對對面眾人的惱怒，趙嫣放緩呼吸，哂笑一聲：“這樣的人站在朝堂之上，才是我大玄之不幸。”

啞口無言。

連柳白微都被趙嫣那輕而深刻的質問驚到，半晌沒有反應。

日上中天，暖驅散寒霧，將殘雪照得晶瑩剔。

這極度的寂靜中，忽而傳來一聲極輕的笑。

眾人抬眼去，只見坐在椅中的男人眉目深雋，著長風公主的寒眸仿若春風化冰，滿是毫不掩飾的贊許笑意。

午時鼓聲起，趙嫣知曉，這第一場撐過去了。

禮教派眾臣結伴散去，似是要商討下一問審的反攻。

趙嫣強撐的力氣干，眼前一晃，僵疼的膝蓋如冰棱穿骨，霎時踉蹌了一步。

在柳白微作前，聞人藺已單臂穩穩扶住了，神如常地遞來一盞溫度恰好的茶水。柳白微皺皺眉，只得抱臂退回遠，和周及站著。

馮公公從里間出來，堆笑道：“殿下，請隨老奴移步稍作歇息。”

趙嫣才剛松了口氣，看了眼黃紗垂簾后影綽的影，趁著放茶盞的契機給了聞人藺一個安的眼神。

二人視線相接，趙嫣這才回首，朝馮公公笑著點了點頭：“好。”

不同于大殿的偌大寒涼，里間暖香充盈，溫暖如春。

皇帝披著道袍，正坐于上位翻看侍呈上來的“朝堂問審”的筆錄，誰說了什麼話，有何言行，皆記錄得一清二楚。

“以前是朕和皇后疏于管教你，總覺得幺自由些，也無傷大雅。”

皇帝按了按太，神不似年前矍鑠，卻不怒自威，“朕原以為，你獨自反省幾日，會懂得乖順收斂。沒想到，你連朕邊最鋒利的一把刀都收為己用了。朕你來私談，是想最后問問你，眼中可還有朕這個君父？”

最鋒利的一把刀……

趙嫣恍然，父皇是這般形容聞人藺的嗎？

那當年父皇默許這把危險而鋒利的刀放在邊、為太傅時，是想做什麼呢？將變作磨刀石，還是以刀時刻警醒不要貪求不屬于的東西？

與聞人藺這樣的結果，定然是父皇沒想到的。

“肅王對父皇而言還有用，所以父皇一定最先舍棄兒臣。”

趙嫣的聲音很平靜，細品之下，有幾分輕諷，“兒臣被推向風口浪尖，口舌凌遲，所求只為自己辯解，從未想過忤逆父皇。而今想想，父皇才是手段高超之人，竟配合我搭臺演戲一年之久。”

“長風，朕一直在給你機會。你是朕的兒，不到萬不得已何至于此。”

皇帝合上筆錄的冊子，握在手中道，“可兒也要有所懼怕。你和你兄長都一樣，自恃聰明，眼里哪還有君父天威？”

兄長……

父皇提到趙衍，卻無端令趙嫣心間一悚，寒意攀爬而上。

“兒臣想起了一個困已久的問題。”

趙嫣抬頭看向皇帝，聲音繃，“父皇耳目清明，既已早早知曉趙衍遭遇不測，應該也不難查出這里邊是誰了手腳。可是父皇卻從未有什麼作，放任魏琰逍遙一年之久，是父皇了，還是有什麼緣由……讓您覺得魏琰這個人不能？”

皇帝握著冊子的手微微一，視線沉沉過來。

趙嫣忽的一窒，久站的膝蓋再也支撐不住，幾跪倒。

攥了上的裘，抿回視，倔強一如兒時。

殿中，聞人藺仍負手站著，推開殿中的窗扇，讓大片大片慘淡的涌殿中。

他站在發白的冬中，指腹漫不經心挲著食指上的玄鐵指環。許久沒戴這玩意兒了，不如暖玉指環溫潤，有些不適。

他素來沒什麼耐心，最多再等半刻鐘。若小殿下的計劃還未生效，他非得大步進去，將從里邊拎出來。

聞人藺瞇了瞇眼，直至殿外傳來沉重拐杖叩地的聲音。

篤、篤，緩慢而沉穩，由遠及近。

他緩緩轉過側臉，看向殿外攙扶而至的影，忽而一笑。

來了，還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