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令蓁在一陣椅的轱轆聲中醒轉,想是霍留行又先一步起了。
迷迷糊糊要睜眼,臨了記起昨夜那一出,又趕把眼睛闔了裝睡,直到轱轆聲漸漸遠去,才從床榻上坐起來,輕吁出一口氣。
蒹葭和白進來伺候更洗漱,見面容憔悴,問昨夜可是沒有歇好。
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后,幾乎半夜無眠,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地打擾與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只好僵著板干躺著,在心里掰數年月,從今日這四月十九一直數到年底臘月三十。
想到這里,低低“哎”了一聲:“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谷為保護而喪命的那名婢。
“是的,夫人。”白答,“婢子記著您的代呢,今日會按例為溯洄燒紙祈福。”
沈令蓁點點頭:“這才新婚,忌諱白事,你們去外頭辦,別府里人曉得。替我多燒些元寶,將我早前擬好的祭文也一并帶去,還有,切記不可在紙錢燒盡前離去。”
“因為那是對亡者的不敬!”蒹葭接過話,“您回回都代一遍,婢子們耳朵上已生了繭子,再蠢笨也萬萬忘不了,是吧,白?”
蒹葭和白上笑著,目中卻有慨之意。
這世道,多的是將奴仆當牲畜輕賤、役使的貴人,哪來這樣良善的主子,待幾個婢如同姐妹,還替下人親手寫祭文,從頭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伺候完沈令蓁就尋了個由頭一道離府了。
兩人前腳剛走,霍舒儀匆匆進了霍留行的院子。
穿一利落的男式窄袖袍,頭發用一木簪束單髻,腳下步履如風,到了書房,氣沒停就叩門:“二哥,我有事與你說。”
霍留行正坐在書案前看一幅邊關輿圖,道一聲“進”,抬頭問:“什麼事?”
“剛剛我院里的采買小廝從外頭回來,遇上沈氏那兩個婢拿著一籃子什出府去,瞧著鬼鬼祟祟的,我就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剛一皺起眉,霍舒儀就擺手解釋:“你放心,我是讓京墨去的,他辦事牢靠,手也是頂尖,絕不會被發現。”
霍留行依然肅著臉:“若非生死攸關的特殊形,即便是你以為萬無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張。再要這樣,你就聽母親的,搬到君仙觀去。”
霍舒儀垂下眼:“是我多管閑事。”
霍留行神稍霽:“我看你實在力過盛,方才跑這麼快,是昨日罰你蹲兩個時辰馬步,罰得還不夠狠?”
“兩個時辰本來就不算什麼。”揚眉一笑,“二哥當我是泥做的?”
霍留行搖搖頭:“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時替你說了好話。”
神一僵,冷冰冰道:“我沒有嫂嫂。流著趙家和沈家的臟,怎麼配進霍家的門!”
霍留行一道眼風掃過去,霍舒儀立刻收斂:“我知道,這話不會說到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暈了頭,才大著膽子嚇唬嚇唬,但我心里有數,不是真要傷,我曉得二哥在底下,砸不著。”
“你圖一時爽快,怎麼看待你的敵意?這是擺明了告訴人家,我霍家還對過去的事,對圣上和長公主心存芥。”
“可是日日同一個屋檐,我又學不來你和阿娘那一套,對人虛與委蛇,逢場作戲。討厭一個人,本來就是怎麼也藏不住的啊……”說著停下來想了想,“不然讓誤會我是因為慕二哥才不待見吧,這樣就不壞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頭:“別口無遮攔的,還要不要嫁人?”
“我本來就不要嫁人,我一輩子跟著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半晌,最后無波無瀾地道:“舒儀,二哥這一輩子,沒有風月,只有刀槍。”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護二哥,做二哥的。好了,我會去給沈氏賠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說完,笑著闔上書房的門退了出去,背過定定地站在廊廡下,失神地看著院子里那片開敗的荼蘼花。
都說荼蘼是春天最后的花,詩里講“一年春事到荼蘼”,花開到這一天,人間也便再無芳菲了。
“郎君何必總與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書案邊研磨的空青著窗外的霍舒儀,“您瞧,大姑娘都景傷了。”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聲冷嗤:“明年不是還有春天嗎?矯!”
空青噎住。
霍留行搖搖頭,繼續看起了輿圖。
兩炷香后,京墨回來了:“郎君,夫人是吩咐們去給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燒紙的。”
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聽從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一趟,不過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著夫人的意思。
霍留行執筆的手一頓:“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那兩名婢現下已回了院。”
空青慨:“看來是擔心白喜相沖,怕郎君知道了心里頭不舒服,所以才這樣。連已故多時的婢都如此珍視悼念,小人瞧著,這位夫人為人很是純善。”
霍留行沒說話,倒是京墨先開口了:“京城派來的人,能跟純善沾一條邊?這才兩日,你瞧得出個什麼?”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沒覺得夫人有什麼可疑的,倒是眼見著很喜歡咱們郎君,就說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的眼可曾有一刻離了他?郎君您說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從他的話里抓住了什麼髓,突然被點撥通了一茬兒困,慢慢點了點頭。
京墨和空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讀到了不解。
霍留行卻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只是皺了皺眉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襟:“果真如此。現在的小姑娘,實在太不矜持了。”
“……?”
——
院,沈令蓁正與剛進門來賠罪的霍舒儀說話,莫名其妙鼻子一,打了個噴嚏。
“夫人可是著涼了?”白問。
擺擺手示意不礙,讓蒹葭拿來見面禮,遞給霍舒儀。是一對上佳的翡翠鐲子。
霍舒儀向行了個拱手禮,極快地道:“謝過二嫂。本該昨日一早就來拜會二嫂,只是我前夜里心緒不佳,吃醉了酒,糊涂了一天,還差點傷了二嫂,二嫂莫怪。”
“無妨,倒是醉酒傷,你要當心。”
“那就當二嫂接我的賠罪了。”霍舒儀出個笑,“我去練武了。”
“好。”
霍舒儀隨手將鐲子遞給了邊婢,轉快步走了。
屋子里,蒹葭的神霎時冷了下來。
連平素不爭論是非的白也氣上了頭:“夫人,這大姑娘怎麼這般怪氣?姑爺新婚,卻心緒不佳,那不就是在說,不歡迎您嗎?”
沈令蓁笑著搖搖頭:“你們不必這樣如臨大敵,我倒覺得,主對我表明敵意,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終想不通,京中適齡貴數眾,皇舅舅與阿娘為何選擇將我嫁來霍府。我總覺得這背后應當有什麼緣由,是非我不可的。但這兩日來,郎君待我憐惜,婆母待我呵護備至,二姑娘待我真摯赤誠,下人待我恭順有禮,整個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雖然不曉得緣何如此針對我,但我想,會明正大表敵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壞的人,我倒不妨與來往來往。”
“那最壞的人是誰?”
沈令蓁有些困地皺了皺眉,轉而晃晃腦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見人心,我現下更關心的是,怎樣才能掀開郎君的襟。”
“……”這話從素來規矩的沈令蓁里冒出來,著實嚇壞了兩名婢。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著那塊疤,對此毫無所覺,撐著腮思考片刻,語出再驚人:“要不你們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
“夫人,您想學當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爺。您這兩天醒得晚,沒瞧見,姑爺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兩人協力扶持,才可完穿戴。您的力氣,那是斷然支撐不起姑爺的。”
也對。沈令蓁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問:“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麼時辰沐浴?”
——
一輩子就侍奉這麼一個主子,難道還能對說個“不”字?別說夫人只是想看姑爺沐浴,就是想和姑爺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盡力滿足不是?
蒹葭和白的武藝在輩之中也屬杰出,輾轉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時辰后,潛他院中,大致勘測了一番凈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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