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謐預料的事很快便發生了。用熱鐵燙過的幾大脈止住了溢,但霍留行呼吸間難免牽傷口,雖幅度極小,次數多了,卻也容易導致傷口小面積破裂。
沈令蓁一直守著他沒合眼,一看裹好的布條上再次滲出殷紅的跡,趕按羅謐事前代的辦法,將磨好的藥片到霍留行的舌底下。
這妙方既避免了強喂湯藥,嗆氣管的危險,也加快了藥起效的速度,大約一炷香后,傷口滲的況便有所好轉了。
沈令蓁剛松一口氣,去霍留行臉的時候,又發現他燒了。
傷這樣,不燒一場怕是過不去,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又白與蒹葭打來清水,讓空青在旁搭手,給霍留行冷敷額頭和腋下,用茶水潤他裂起皮的。
這麼一刻不停地照顧了兩個多時辰,霍留行的燒雖沒退,卻好歹平穩著沒燒高起來。
此時距離天亮破曉只剩半個時辰不到,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齊齊癱坐下來。三個下人直接癱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癱在床邊的椅凳上。
空青雙目空,神呆滯地著:“夫人,郎君是不是不會醒了……”
沈令蓁目不轉睛地盯著尚未有蘇醒跡象的霍留行,搖搖頭:“別說喪氣話,這還沒到時辰呢。”
幾人便繼續沉默著等,直到兩炷香后,一聲公打鳴驚破了四下的寂靜。
沈令蓁驀地抬起頭,向窗外,發現天已經亮了。
空青哭喪了一張臉,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時辰到了,時辰到了,這可怎麼辦……郎君這一輩子,從出生起就沒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到最后連言都沒來得及代,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他說著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就算郎君造了殺孽,也不該讓他來還這債啊!郎君早就說過,前朝氣數已盡,復國或許只是所有人心中一場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粱夢……可郎君不是那個有資格喊停的人,只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忍蟄伏至今的前朝舊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沒法收手啊!”
“哎喲我可憐的郎君喂——”這一頓真實的哭喪,嚎得就差以頭搶地。
蒹葭和白面不忍,也為霍留行這悲慘凄涼的一生抹起了眼淚。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邊,空青這時候記起了護主,問道:“夫人,您昨晚說的,應當不是真心話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過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小人是說,郎君這一輩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這兒能得一時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說的那樣轉頭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傷心絕了!”空青卑微地試探道,“您不會棄郎君而去的,對吧?”
沈令蓁當然不會。可不敢接這話,好像這一接,就真得考慮起霍留行的后事了。
這片刻沉默,聽在當事人的耳朵里,儼然了“不好說,說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到背脊涼的,還沒意識到這寒氣從何而來,就聽見虛弱而遲緩的一聲:“敢……?”
一屋子人齊齊傻住,滯了三個數后,三個下人連滾帶爬地一骨碌起來。
沈令蓁猛地扭過頭去,看見正輕飄飄覷著自己,一臉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時熱淚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臉:“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開角,想給眼淚,又抬不手,只能艱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示意了。
沈令蓁立馬收干眼淚,準備替他斟水,一回頭才發現下人們溜了個干凈。
倒了碗溫在小火爐上的水,又用枕子墊高霍留行的腦袋,拿匙子舀著水喂到他邊:“郎君小心些,千萬不要。”
霍留行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實實被喂著,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過來的實,低低道:“昨晚是誰在我耳邊,說不給我守寡,要改嫁,差點把我氣醒……”
怎麼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還在糾結這個呢?
“誰說的?”沈令蓁皺皺鼻子,“真是膽大包天,我幫郎君打‘’!”
霍留行無聲一笑:“‘’膽大包天,那你呢?”
“我哪敢?郎君這麼兇,曉得我改嫁了,做鬼也不會放過我的!”
“知道就好……”
沈令蓁趁他不能,擰了擰他的鼻子,教訓道:“郎君都這樣了還威脅我!以后別再像昨晚那樣犯傻了,明知是圈套還往里鉆。”
霍留行搖搖頭,笑道:“但這一趟,鉆得值當。”
皺皺眉:“郎君發現了什麼嗎?”
“嗯。”
霍留行昨夜那一趟,是為試探野利沖手而去。倘使他真是霍家軍出,真是霍起一手教養出來的,功夫底子必然與霍家人相似。
一個招式或許是巧合,所以霍留行要進一步確認。
但以野利沖的本事,若非遇到勁敵,完全有余力藏自己的慣用招式。而除卻完全繼承了霍家武學的霍留行,旁人也未必能夠瞧出端倪。
因此這件事,只有霍留行親自來才行。
野利沖正是篤定了這一點,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他猜到霍留行的是好的,也猜到他會喬裝江湖刺客前來“刺殺”自己,打算好了防衛之時將他反殺。到時,即便皇帝怪罪,他也能以“不知來人竟是霍將軍”為由推卸責任。
皇帝一旦曉得霍留行欺君的,恐怕還要暗自慶幸野利沖替大齊除了這麼個逆賊,哪至于為了霍家打破好不容易與西羌建立起來的和平。
所以對西羌來說,這是一次讓霍家人吃悶虧,讓霍留行死得悄無聲息的機會。
只是野利沖布下天羅地網,最終還是沒能除掉霍留行。
而霍留行雖重傷,卻在那一場惡戰中心里有了數。
“野利沖應當就是我父親當年撿回軍中的孤兒,當初最后那一戰,他必然聽命于西羌,在其中起到了離間作用。現在剩下的問題只是,他的離間,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霍留行每說一長句話都得吸一大口氣,使勁眨了眨眼保持清醒,指指房門,“你先把京墨給我來。”
沈令蓁記起方才空青“哭喪”時說的那些話,看霍留行醒轉后頭一件事又是忙碌大局,嘆了口氣。
京墨進來后,霍留行問:“野利沖那邊,有沒有新作?”
“如郎君所料,他并未返回京城,而是繼續往西去了,不過……他將自己遇刺的消息傳報給了圣上。”
野利沖再想追擊霍留行,也不能以西羌使節的份殺進京城。良機已失,既然在霍留行面前暴了份,他自然得馬不停蹄地趕回西羌,否則萬一霍家抓到他的把柄,將他叛徒的背景揭發了,他就是不蝕把米了。
但他沒能殺人,必然又心有不甘,總要在皇帝那里給霍留行使使絆子。比如跟皇帝說,刺客武功高強,不像普通江湖人士,又比如告訴皇帝,自己拿彎頭斧砍傷了刺客的腰腹。
這樣一來,皇帝便有可能把懷疑的眼放到朝中一批武藝卓絕的武將上,認為有人企圖再次挑起西羌與大齊的爭端。
沈令蓁聽得心驚跳:“倘使圣上這時候查到郎君頭上,郎君可真是沒法掩飾……”
霍留行搖頭一笑。
既然早已料到野利沖會有這麼一手,他當然也準備好了應對之法。
“那就讓他沒機會查到我頭上。”他轉頭吩咐京墨,“去外邊小范圍散布野利沖遇刺的消息,讓朝中武將們知道,刺客的腰腹傷了。”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英明。”
沈令蓁熬了一夜,腦袋混沌,暫時還沒回過味來,聽京墨說這主意英明,想那大概就是英明吧。
霍留行一心著大局,只得由著他的,看他這勞碌命終于安排完了正事,便給他端了碗清爽的粥來,喂他一口口吃下,又給他喝了止疼和退燒的湯藥。
“郎君再好好睡一覺吧。”說。
霍留行稍微恢復了點力氣,輕輕拍了拍床榻:“你也來睡。”
立刻搖頭:“我要睡也不能上郎君的榻子,著郎君的傷口怎麼辦?”
“我放心你的睡相。”
“我不放心。”
霍留行皺起眉頭:“別讓我廢話了,累。”
剛一活過來就這麼兇。沈令蓁只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榻,木頭人似的手手腳地平躺在他邊。
霍留行筆地躺著,抱不了,覺得缺了點什麼,想了想,把手給牽住了。
沈令蓁哭笑不得:“哪有人睡覺還拉拉扯扯的?”
“昨晚聽見你我抓牢你的手,怎麼也使不上勁,現在先牽住,就不擔心了。”
沈令蓁心里泛起酸意來,看著他道:“郎君昨晚在夢里一定嚇壞了……”
霍留行偏頭瞧著,失而復得的緒在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心頭:“大難不死,是不是該慶賀一下?”
沈令蓁一愣:“是,不過郎君現在這個樣子,要怎麼慶賀?”
“有辦法,你爬起來一點。”霍留行指揮著,讓斜趴在床榻上,腦袋過來。
沈令蓁一面小心避著他的傷口,一面一頭霧水,剛要問“然后呢”,就被一只手掌猛地一后腦勺,與他鼻尖鼻尖地住了。
霍留行輕輕啄了一下的下,在繼續下個作之前,用氣聲說:“這不咬,吻,是夫妻恩時做的事,知道嗎?”
去年深夜茅草屋的親場景,驀地在眼前跳了出來。沈令蓁整個人“轟”地一下像被燒著了,低低“啊”了一聲,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沒?”霍留行摁著的后腦勺,再次確認。
張地吞咽了一下,以極小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那我繼續了。”霍留行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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