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四千騎兵和一個臭未干的薛家小子,你們還守不牢?”野利沖疾步如飛,吩咐城樓下的守將,“點五千銳,跟我出城。”
五千人很快在野利沖的率領下朝南奔馳而去。
一個時辰后,天大亮,兩支青甲騎兵隊在瀚海南邊迎面相遇。
另一方正是大齊了的那一千人。
這一千人在一無際的原野上列一個牢不可破的三角陣型,似乎已經嚴陣以待了很久。
野利沖勒馬陣前,握著韁繩的手一,知道自己中計了。
沒發現敵,是因為本沒有敵。
尋常的調虎離山,總該當真聲東擊西地做點什麼,或者燒個糧倉,或者劫座城池。但霍留行知道,那樣并不會讓野利沖到威脅。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真正讓人恐懼的,是自己心制造出來的危機。霍留行其實什麼都沒做,僅僅是讓人在三個不同的方位分別空放了一顆禮花彈而已。
因為不知暗到底發生了什麼,野利沖直覺地認為,只有霍留行才有這樣的本事攪弄風云,所以明知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也本著一腔執念追了出來。
卻沒想到,反與霍留行失之臂。
現在,這一千人是打算拿命拖住他這支銳部隊了。
野利沖咬牙關,高舉右手,打下一個“殺”的手勢。
戰鼓擂,旌旗飄揚,東升的旭日見證了這場的廝殺。
五千對一千,結局毫無疑問,加之野利沖被霍留行耍得怒火中燒,正是急需泄憤的時候,很快便殺紅眼占了上風。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抱著必死之心的大齊士兵,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霍家軍。
當一個左口被利箭穿的大齊士兵,奇跡般爬起來又殺了三個西羌人時,野利沖開始對西平府的戰況到了不安。
這一批尚且是缺了主心骨的士兵,倘使霍留行所在的地方,他們的戰斗力該發揮到怎樣的地步?
原本預計一個時辰便可結束的一場鋒,在這些大齊人狡猾而頑固的抵抗下,仿佛怎麼也看不見盡頭。
最后結束戰事,竟已到了日頭當空的午后,而野利沖的后,也僅僅只余兩千活人。
放眼向這一片尸山海,這場把對方殺得全軍覆沒的仗,讓他贏得并不痛快。
野利沖閉了閉眼,一刻不停地整飭軍隊,撥轉馬頭,準備趕回西平府,剛要下令,卻見一騎快馬從北面遠遠馳來。
那西羌士兵勒停馬后,幾乎連滾帶爬地翻了下來,神慌張地回報道:“將軍,西平府在一個多時辰前被大齊攻破,霍留行與薛玠已殺城中,還有……”
野利沖咬牙切齒地道:“還有什麼?”
“還有那個孟去非,居然……居然沼澤行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橫渡瀚海,也帶了一萬兵馬趕到了西平府……”
野利沖臉鐵青地一腳把這報信的士兵踹出一丈遠,恨恨朝后揚手:“回城!”
——
孟春時節的夕總帶著些許冷意。
哪怕天邊殷紅一片,看著灼熱,出手卻也只能及溫涼的風。
正如西平府城中的這一場殺戮,漫天的火箭滾燙地落下,扎進卻是骨的寒。
由上自下俯視,三條主街,三位先士卒的將軍作出奇的一致,每殺一撥守軍,便帶兵往前推進十丈,而后打出一個“放箭”的手勢,一路如無人之境。
三條主街上的西羌士兵潰逃散,漸漸沒了聲息。
霍孟薛三人經歷了漫長的進攻后,在主街盡頭的路口會師。
孟去非與霍留行久別重逢,頗有些老哥見老哥,兩眼淚汪汪的意思,一看他和薛玠,氣吁吁先倒苦水:“哎你們上這綠綠的鎧甲配上真好看,我這是造了什麼孽,一臭烘烘的沼泥。”
霍留行笑了一聲:“回頭拿西羌人的給你好好洗洗。”
玩笑兩句,兩人很快恢復了正,看向了后的士兵。
加上孟去非橫渡瀚海帶來的兵馬,殺進西平府的共計一萬余人,現在只剩下寥寥三千。
恰此刻,京墨馳馬趨近,回報道:“郎君,該撤了,不出兩炷香,野利沖就會攻城中。”
“河西那邊呢?”
“西羌已經撤軍了。”
羌都失守,附近大片城池也被孟去非攪得飛狗跳,西羌老王無力再去爭奪河西,自然不得不撤回那邊的駐軍。
霍留行此行正是為了解除河西危機而來,如今目的達到,城中幸存的大齊士兵也所剩無幾,便該及時撤退了。
否則等援軍趕到,他們都會死在這里。
“那就走唄,”孟去非用沾滿泥的胳膊勾過霍留行的肩,“陪你去殺姓野的報個家仇,就回河西養老去了。”
霍留行淡淡一笑:“人家姓野利。”
兩人撥轉馬頭,正揚鞭,卻齊齊停頓下來,看向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薛玠。
他正高踞馬上,遙著西羌王宮的方向,雙目通紅。
孟去非到西平府后,大致聽說了薛玠的遭遇,見狀猜測道:“薛老弟,你不會還想干票大的吧?”
薛玠偏過頭來,“嗯”了一聲:“你們先走吧。”
“嘩,薛老弟,別想不開,你這單槍匹馬可是有去無回的。”
“我知道。”薛玠的神異常平靜,“我本來就回不去了。”
不管苦衷多苦,他終究為了一家之私犯了投敵叛國的罪。就算將功折罪,也永遠抹不去這個污點。
青山等閑笑,枯榮憑君意。是流芳百世還是臭萬年,本是任他選擇,可他選錯了。
他的母親為了薛家的磊落,不惜大火焚。他今日若不能夠做些什麼,百年之后也無見。
“薛玠,”霍留行了他一聲,“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孤家寡人一個,無所謂后事,你快回去吧,別讓殷殷擔心。”他說著,沖霍留行和孟去非笑著揮揮手,頭也不回地朝王宮方向揚鞭而去。
霍留行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最終還是朝后三千騎兵打了個“撤退”的手勢。
孟去非隨其后,一慣嬉笑的臉此刻卻格外肅穆。
臨近城門,他突然一個急停,勒住了韁繩:“留行。”
霍留行跟著停下來,嘆了口氣。
孟去非“哎喲”一聲:“你這表,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見他皺著眉不說話,他朗聲大笑,“別這麼看著我嘛,我就是覺得薛老弟說得對,西平府是什麼地方啊,一輩子可能也就進來這麼一次,人都到人家老巢門口了,怎麼能不干票大的呢?”
霍留行剛要張,孟去非立刻豎掌打住他:“哎,別!你這有家有室的,還是不要湊這熱鬧了,再說我們仨一塊兒做什麼呢,兵分三路才有勝算嘛,你現在出城跟那姓野的周旋周旋,權當給我這條命多爭取點時間了。”
——
當夜戌時,西安州守軍營不斷有士兵跑進奔出,跟霍起匯報西羌和河西的戰況。
河西那,自孟去非和霍舒儀北上后,便是霍夫人俞宛江在坐鎮。霍起本盡快趕過去,但一則傷重有心無力,二則霍留行傳信來說,河西的力很快便會減輕,請他不必來回勞。所以他就留在了西安州。
沈令蓁到這里已有兩天,和同樣無安的霍妙靈一起住在后勤營里。軍營雖安全,卻都是男人,們不便走,只能天待在營帳里。
此前在東谷寨與霍留行分道揚鑣時,空青被支來了沈令蓁邊。于是每天的消息來源,便是空青的轉述。
但今夜,空青久久沒有出現,軍營里的氣氛也尤其繃,沈令蓁猜測,應該是戰事快要有個結果了。
霍妙靈揣著顆心,隔兩炷香就問外邊的士兵一次,阿娘怎麼樣了,阿姐怎麼樣了,二哥哥怎麼樣了,去非表哥怎麼樣了,士兵只能為難地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接近丑時,空青終于回到后勤營,站在沈令蓁的營帳外小聲詢問:“夫人,您歇著嗎?”
這種況,沈令蓁自然歇不,正和霍妙靈一起挑燈抄經書,為前線祈福。
聽到空青的聲音,立刻迎出來:“前線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主君猜您也在掛心,請您跟他一起上城樓去等。”
沈令蓁點點頭,囑咐霍妙靈好好待在營帳,跟空青上了一輛馬車。
空青一面駕車,一面回頭與說:“夫人別太張,戌時那會兒,主君得到消息,說西羌王宮起了大火。小人猜西羌這樣,一定是大齊占了上風。”
“西羌王宮起了大火?”沈令蓁差點沒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郎君他們真敢做,小人也好想見見這等大快人心的場面。”
“那起火后,郎君,阿玠哥哥,還有孟郎君都還留在西平府嗎?”
“戌時那會兒的戰報說他們兵分了三路撤離,眼下不知都到了哪里。河西騰出來的兵馬也已分三路前去接應,接到人后,會以禮花為訊知會彼此,所以主君才打算上城樓去等第一手消息。”
沈令蓁明白過來,半個時辰后,跟著空青上了西安州北城門的城樓。
霍起負手站在城垛邊,聽見后靜,回頭向招了招手:“孩子,過來吧。”
沈令蓁到西安州后,僅僅與霍起見了剛開始那一面。當時霍起臥傷在榻,營帳也有士兵進進出出,兩人便沒能說上什麼話。
所以盡管知道霍起已經曉得了當年的真相,沈令蓁看到他仍有些張,慢吞吞到了他跟前,垂著頭:“霍節使。”
“嗯。”霍起看一眼,不知在說還是在說自己,“睡不著吧?”
沈令蓁低低“嗯”了一聲。
“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守不住河西,才他們冒這樣的生死大險。”
沈令蓁飛快搖頭:“不是的,河西這麼一條狹長的走廊,本就是易攻而不易守的險地,除非是天上的神仙,才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
霍起側目看:“你這丫頭倒是會說話。”
“那我就多說點。郎君說過,戰場上沒有十萬周全之事。就算他們不去攻打西羌,換一種戰,同樣也有冒險和犧牲。所以這個決定,并不是誰人造的惡果,您千萬不要太過介懷了。”
霍起笑了笑,捂著心口咳了兩聲。
沈令蓁擔心地瞅著他的臉:“霍節使傷勢未愈,要不我在這兒等著,您下去避避風吧。”
“阿爹吧。”
“啊?”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過來,支支吾吾地“哦”了一聲,“阿爹……您要不要下去避避風?”
霍起搖搖頭,負在后的手扶上了城垛。
沈令蓁也便不勸了。
兩人在城樓上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后邊空青人已呵欠連天,眼睛卻死死瞪著北邊晦暗的天空,瞪到眼睛已經分不太清的時候,忽然眼前一花。
他使勁眼,盯住了湛藍夜空里炸開的那朵赤禮花,一個激跳起來:“是禮花!那是禮花吧!”
他話音剛落,第二束禮花也從另一個方向升到了半空。
沈令蓁扶著城垛的手抖起來,蹙了一夜的眉頭終于解開,只是很快又皺了起來:“怎麼只有兩束?”
霍起咬后槽牙:“再等等。”
這話是在說給沈令蓁聽,也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可是他們等啊等,直到黎明拂曉,云破日出,也沒有等到那第三束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