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建元三十年初，汴京的冬天走得格外的早，正月里，迎春花便大片大片地開了。

可這晴朗和暖的時節，英國公府的仆役卻在奔進跑出，取炭火的，端湯藥的，請醫士的，上上下下忙一團。

不為別的，只因他們的姑娘又病了。

姑娘這病的來頭，還得從三年前說起。

三年前春天，姑娘被圣上賜了一樁不如意的婚事，須應旨遠赴邊關，嫁到慶霍家去。

國公爺見日里郁郁不樂，便帶去桃花谷散心，不料這一去，姑娘慘遭賊人擄劫，不慎墜落懸崖，竟是丟了半條命。

原定的婚期不得不拖延，姑娘也因此養了足足三個多月才勉強下地。

那陣子，圣上一直十分關切姑娘的，聽說傷好得差不多了，立刻重提婚事，打算與國公爺和長公主商定新的婚期。

可姑娘當時那個子骨，哪里得住長途跋涉？這一去，怕是三個多月的歇養盡要功虧一簣。

國公爺氣得七竅生煙，大罵皇家無。長公主雖未明確表態，卻也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坐在姑娘的床頭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幸好這時候，轉機來了。

太后因病薨逝，臨終請圣上敕諭天下無須大舉國喪，卻要求自己最疼的外孫，務必為自己守孝三年。

這便意味著，姑娘三年之不能出嫁了。

明眼人都瞧出了這番良苦用心，姑娘哭倒在太后靈前，主請旨，懇求圣上允前往鞏縣為皇外祖母守陵一年。

國公爺和長公主知道，圣上雖礙于禮法孝義，不宜公開違拗太后命，心底卻已對他們英國公府生出極度不滿。眼看京城這般風雨如晦，夫妻倆便默許了此事，想著讓姑娘去那與世隔絕的地方避著也好。

而圣上一則不好明面上與英國公府撕破臉，二則見姑娘暫時無法出嫁，已然為無用的“廢子”，便也準允了的請命，隨去了。

只是皇陵那的條件到底不比汴京，夏秋尚算宜人，冬季卻十分寒。到了夜里，不管炭火怎麼燒，都燒不暖屋子。

姑娘此前落崖本就落了病，這麼一來，很快又一次病倒。

可姑娘心堅忍，說到便要做到，怎麼也不愿提前回京，就這樣撐到第二年夏天。

守陵期滿后，姑娘回到京城，此后兩年，多數時候簡居在府，偶爾也到城郊寺廟為太后及國公府祈福，雖一直時病時好，卻也算過得平靜安寧。

只除了冬天。

姑娘的子一寒就發虛，每到天寒地凍的時節，常常一病一整季，國公府上下俱是提心吊膽地嚴陣以待，生怕姑娘哪一場便熬不過去了。

眼看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短，大家打心底里激蒼天有眼，可偏偏這一次，春天早早地來了，姑娘卻沒能好起來。

沈令蓁的婢蒹葭站在床前，看睡夢中也眉頭蹙，痛苦地瑟一團，似在低低囈語什麼。

蒹葭側耳去聽，聽在喊“冷”，趕跑去翻找更厚的褥子，打開炕柜的時候，意外看見箱底的地方擱了一張天青的絹帕。

本無意細看，可翻間偏偏不小心捻開了原本疊得四四方方的帕子，一眼瞧見了上邊的容。

這絹帕，左下角用金線繡了一個“愈”字，上方是兩行梅花小楷——

玉塞關狼煙起，虜騎河西。春不見，芳草離離。

馬上將軍拍劍去，不破樓蘭不留行。何日曉，吾心殷殷。

蒹葭愣愣地回想起來，去年春天，姑娘確實曾避著們，悄悄在繡什麼件。只是姑娘當時藏著掖著，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僭越，自然也不曾深究到底。

如今看來，當時那件，恐怕就是這張絹帕吧。

蒹葭怔怔著床榻上的人，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冬天，姑娘病得尤其的重，尤其的久，怎麼都緩轉不過來。

沈令蓁恰好在這時候迷迷糊糊地醒轉，說要水喝。

慌忙起倒水，一時也忘了關上炕柜。

沈令蓁一眼發現了究竟，苦笑了下。蒹葭見狀，慌忙跪下：“婢子僭越，不該擅自翻看姑娘的件，請姑娘責罰。”

沈令蓁撐肘起來，依舊是一慣的好脾氣，虛虛扶一把，靠著床欄搖搖頭：“你知道了也好。”

蒹葭遲疑地起：“姑娘……”

“這世上總要有一個人知道這張絹帕，要不等我‘走’了，這些就再也不會見到天日了。”

“姑娘胡說什麼呢？姑娘還這麼年輕，還沒有嫁人……”

沈令蓁輕輕眨了眨眼，語速極慢地說：“我不會嫁人了。”

“怎麼會？您的守孝之期就快到了，河西的仗也打贏了，霍郎君眼下正在進京賞的路上，圣上恐怕打算借此機會讓你們完婚呢。”

“可那不是我要嫁的人。”

“啊？”

“霍郎君并不是霍郎君，孟郎君也不是孟郎君，他們兩人在三十年前對調了份。”

蒹葭一驚。

那就是說，汴京的“孟留行”其實是霍家的次子，邊關的“霍去非”才是前朝的皇子？

“蒹葭，我要嫁的人，他霍留行……”沈令蓁眼神空地低聲喃喃，“他原本應該霍留行……”

“姑娘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沈令蓁搖搖頭，著停在窗欞邊的一只布谷鳥，不知想到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

第一次遇見霍留行，是三年前的夏天，在鞏縣。

驕似火的天，初到皇陵，戴著冪籬從馬車上下來，過輕紗，看見一群守陵的士兵匆匆趕來接應自己。

當先有位材頎長的男子，穿戴比其他士兵考究一些，到跟前，向行了一禮，拱手道：“卑職見過沈姑娘。沈姑娘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一路辛苦。往后一年，您在這皇陵的安全，便由卑職負責。”

隔著冪籬朝他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心底卻好奇起這人的份來，因聽他言辭談吐不一般，不像普通兵卒出，想著接下來得朝夕相一年，總是知知底些好。

婢很快替打聽來了消息，告訴，這人原來竟是那位前朝皇子。

“前朝皇子怎會被派來這里守陵？”不解地問。

“婢子聽說他十五歲那年，曾在一場權貴云集的春獵中失手害當今太子殿下墜馬傷，惹了圣上然大怒，過后便罰來此終生守陵了。”

所以，他已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守了十來個年頭。

許是那時，沈令蓁也恰好對皇舅舅的薄寒了心，聽說他的這番遭遇，不免生出了同病相憐之。過后幾天又打聽到，他與那位未婚夫原是表兄弟的關系，便更對他多了幾分注意。

酷暑炎炎，在涼的竹樓抄經書，見他領著士兵們在烈日下班巡查，便婢熬些荔枝膏水送給大家生津解。

第一次，士兵們都很驚訝。因為來之前，大家已經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了很久，久到習慣了這份差事的苦，以至于不再覺得它苦。

幾次過后，士兵們好像也都習慣了，每每大汗淋漓，都竊竊私語著問彼此：今天的荔枝膏水什麼時候到？

這事于沈令蓁本是舉手之勞，見大家喝得高興，也樂得吩咐婢安排。可奇怪的是，卻從未見霍留行喝過一口荔枝膏水。

士兵們抬著水到他跟前時，他總是擺擺手說不用，臉上的表并不友善。

覺得奇怪，心想他是不是不喜歡荔枝味，那下回也可以換他喜歡的呀，便婢去問問他。

當天午后，他親自上了竹樓來與解釋。

他的神依然謙卑，說的話卻有些嚴厲。

他說，也許認為自己行的是大善舉，做的是大好事，可有沒有想過，當一年后離開這里，這些士兵又一次在炎炎夏日苦累時，心中將會作何想？

他們從來過的，都是最下等的日子，若是沒有，哪來的條件再這些？

由儉奢易，由奢儉難，既然無法給予他們一輩子的恩惠，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做這些多余的事。

一腔熱忱被澆了這麼一盆冷水，一時既委屈又尷尬。偏偏他說完這些傷人的話，也不等回神，便以“巡視”為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當晚雷雨加，反復回想著他的話，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確做錯了。

而且，也不該怪他態度惡劣。

以他的份，本該一生快馬輕裘，錦玉食，卻命途顛沛，一出生就國破家亡，風華正茂的年紀，又因一朝失足，淪為清苦的守陵人，白白在這里虛度。

他抑了這麼多年，又怎可能毫無怨言？對為圣上外甥的說出那些重話，實在合乎人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