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走出含元殿時, 崔進之正好被正元帝召進去。

他二人在門檻肩而過。

沈孝階低，因此先出聲問好，“崔侍郎。”

他二人量一般高，只是沈孝更瘦更冷, 而崔進之因近日事, 面更加灰敗, 竟都顯得有些佝僂了。

沈孝在他面前，雖階比他低，卻反而更有了些勝者之姿。

崔進之不回他的禮, 甚至連眼風都不給沈孝一個。沈孝也不惱，出了殿門。

殿門在他后閉，沈孝心中微忖陛下對崔侍郎的駙馬份很不滿意。

他一路往丹門外走, 剛被陛下派去給平公主傳話的小黃門也跟他同路, 只是小黃門走得急，一路小跑地就往外趕。

沈孝剛走出丹門時, 小黃門已經給平公主傳完話了, 跑了一路的汗還沒消呢，卻滿臉都是笑，手上惦著上好一塊玉佩看樣子是傳了個好消息, 因此得了個賞。

沈孝雖不知是什麼好消息, 但也微微浮起一個笑意大抵是開心的。

他抬眼往前看去, 平公主那輛寬大的黑馬車就停在幾十步外, 看這樣子是要回府。

有侍衛朝沈孝走過來, “沈大人, 我家公主有請。”

掀開簾子，李述看著沈孝走近。

從含元殿走到丹門外，不過一刻鐘功夫，可李述只覺得心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波。

以為自己會永遠陷在崔進之的火坑里，誰知轉眼間父皇就已允了此事。

天子一言，輕易不會廢棄，否則天子就失信于臣下了。父皇能改主意，這當真是極不容易的事。

從含元殿出來后，父皇只立刻就見了沈孝，是沈孝影響了父皇麼

沈孝這時已走近了，隔著一道車窗，他同李述對視，“見過公主。”

沈孝略略抬眼，看到李述發上已簪上了金釵，雖樸素，但其實頗是好看。李述相貌偏冷，目偏淡，很適合金釵等華耀的飾，因為得住浮華，反而更顯得尊貴。

沈孝盯了李述一眼，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公主心很好。”

李述聞言，不由自主地了臉，自己并沒有笑。

但心確實好。

在苦面前，喜悅總是會被放大，剛才絕，父皇就給了希，這希就更顯得彌足珍貴。

能從父皇那里得來一分，都覺得有十分好。因為缺，所以更珍惜旁人的一點好意。

不和崔進之和離，確實能給父皇帶來更多的好。可父皇在權力與親面前，最終還是選擇了，非常念。

李述問：“我表現的這麼明顯”

自認城府不淺，緒不會輕易別人察覺。

可沈孝比旁人敏銳的多，他點了點頭，“公主眼睛帶笑。”

李述聽了就笑，“眼睛帶笑”

這還是頭一遭有人這麼形容，旁人不形容眼睛帶刀子都是口下留了。

瞧了沈孝一眼，他還是那張冷峻的臉，沒什麼表，但李述也覺得他心好。

于是有樣學樣，“沈大人心也好。”

“沈大人眼睛帶笑。”

竟是直接原話送回了。

沈孝被自己的話噎了回來，不免失笑，笑意從眼睛開，就漫到了整張臉上。他笑起來有一種云開月明的覺。

李述亦笑了笑。

很奇怪，跟沈孝在一起，好似還容易笑的，心覺得非常輕松，明明沈孝生了一張閻王臉。

李述緩了心神，這才說起正事，“沈大人幫我，我還沒正經謝過你，有空的話，賞臉喝杯薄酒”

沈孝沒有推辭，點了點頭，“好。”

于是馬車在前，轎子在后，一路從丹門出去，來到了仙客來酒店外頭，二人上了三樓，進了金玉閣包間。

侍簇擁著李述進了包間，沈孝卻站定在外面沒有進去，一時有些失神。

這是他第三次來金玉閣。

第一次是他彈劾，一雙眼冷如冰，質詢于他。

第二次是他逃離康寧長公主，將他置于絕路。

斗轉星移，第三次，未曾想到今非昔比，他們二人竟然有同席喝酒的時候。沈孝再一次覺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小了，小到仿佛一手，就能到。

李述回，見沈孝在外面不進來，略作思索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兩次來金玉閣的經歷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自己挑了這地方，反倒是故意他傷疤。

李述是真心要謝沈孝，暗恨自己失策，忙道，“今日換換口味吧，去別家吃。”

說著就要往外走，“我記得前面有一家還不錯，安樂那等挑食的都常去吃。”

沈孝卻上前一步，站在門口堵住了的路，“不必了，就這里。”

喜歡這家酒樓，不必為了他遷就。

能有為他思慮的心意就夠了。

于是二人落座，應當是刻意吩咐過，上來的菜都是淮揚菜系，湯湯水水都是清淡。李述手傷著了，拿不了筷子，更兼對清淡的菜沒什麼胃口，竟是一口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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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食指中指勉強夾著一杯酒盞，紅螺捧著壺石凍春給斟滿，慢慢地喝了下去。

沈孝見如此，夾了幾筷子菜便也放下了。

旁的侍都退下，唯有紅螺一人服侍，因此有什麼話也都不用避諱。

李述再舉起酒杯，這回卻是給沈孝敬酒，“先謝沈大人搶糧一事。”

沈孝陪了一杯。

李述再敬，“再謝沈大人那日崖下救我。”

又是一飲而盡。

沈孝極喝酒，酒量不好，了場后因為孤直，也沒多宴會要參加，酒量是真沒鍛煉出來。更何況石凍春也烈，對新手而言并不友好。

他有心要停酒，便道，“公主不必多謝，征糧不止是幫你，也是在幫我，更是幫所有災的人。這件事，本就是合理之事。”

“至于崖下救你，換了旁人也是如此，這是人之常。”

李述靠著椅背，聞言輕笑了笑，“征糧合理，救人合，沈大人說的是。所以換了旁的任何一個人，你也會幫麼”

沈孝聞言一怔，只是李述好似也只是隨意說了這麼一句話，又舉起了酒杯，“第三杯，謝你替我找到金釵。”

“第四杯”

遲疑片刻，接著道，“我不知你方才在含元殿里說了什麼話，總之你出來后，父皇就改了心思，同意我和離的事。”

大抵是喜悅過去了，那些難辨復雜的緒才慢慢浮了上來，李述又飲了一盞酒，目落在眼前方寸之間，重復了一遍，“我與崔進之和離了。”

沈孝聽得一愣。

他只想到皇上對崔侍郎不滿，沒有想到已經到了和離的地步。

沈孝不知該說什麼，說是恭喜，又看神漫漫，說是節哀，又看并不傷心。

那其實是一種對過去的緬懷之。

其實也不用沈孝說什麼，李述酒勁慢慢上來了，自己就打開了話匣子，“我十歲那年認識他，到如今都二十歲了。這十年里，前五年不曾有過之想，反而相得開開心心，后五年了親，誰知卻郁郁寡歡。”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長安城里第一號的貴公子，多姑娘都想嫁給他。我在宮里沒人疼，唯有他不計得失地對我好，一點回報都不求。我要看書，他給我帶；我要練字，他教我；我說我要走出冷宮，他說好，就把我帶出去了。”

“所以我也想嫁給他。他邊有很多人，我用了手段，把那些人都趕跑了，最后他娶了我。可是到底是強扭的瓜不甜，原來并不能強求，如今我們徹底撕破了臉，別說朋友，就連陌生人都算不上。”

一壺石凍春轉眼就見底，紅螺把最后一滴酒倒李述杯中，然后出去酒去了。

李述端起酒杯就站了起來，臉因酒而有淡淡紅暈，但腳步并不虛浮，走到窗邊，向外看去。

長安城靠北的坊間絕高大建筑，因這里靠近皇宮，高大建筑容易掩了天家威嚴。因此如今雖只第三層，但視野卻頗是開闊，向北看，可以看到紅墻黃瓦，是一眼不到頭的宮殿。

李述指著宮城，“我小時候就住那兒。”

沈孝走到邊，順著看過去，但重重疊疊的宮殿本就分不出來哪個是冷宮。

李述道，“我從冷宮走到含元殿，崔進之幫了我許多。可如今我們到底是分道揚鑣了。”

目漫漫，“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我自己了。”

能走的更高，還是會被重新打回冷宮去，甚至是丟了命，都靠自己了。崔進之再幫不了，還會拼命把踹下去，和生死纏斗。

東宮不會放過的。

亦不會放過東宮。

李述將手中酒盞一飲而盡，喝得急了，前面的酒勁加起來，一時之間有點暈頭。

酒量算是不錯的，不世家命婦都比不過，因此只是暫時靠著窗畔閉了閉眼，緩緩勁兒。

怎麼對沈孝說了這麼多不相干的話。李述閉眼想，他這個人是不是修習了什麼“讓人瞬間敞開心扉”的巫。

明明今日他喝酒，其實只為了說一句話

想跟他合作。

前路漫漫，要對付東宮，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再怎麼都只是子，能給正元帝吹吹風，可朝中很多事還是要靠正經員去做。

太子靠著世家，要把太子打倒，就要把世家打倒。沈孝是寒門，是最好的同盟人選。

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頭暈勁兒終于下去了，李述正要睜開眼問沈孝的合作意向。忽然覺得

沈孝出手，輕了的腦袋。作非常輕，其實只是微微到了的頭發頂。若是真有了醉意，本就覺不到。

他帶了幾分安的味道，竟然還用掌心蹭了蹭的頭發。

李述靠著窗棱，一時都愣住了

不是這算怎麼回事兒啊拉攏的合作對象算什麼事兒啊，又不是貓

這會兒是該裝醉睡過去還是該醒來啊李述都有點懵了。

倒不是害，是覺得沈孝會害。

若是忽然睜開眼，沈孝怕是能直接竄上房梁去，又或是徑直從闌干跳下樓就跑

是為沈大人的命著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