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褪下警服,換了沖鋒,場老手的氣質更濃了。
店主和他們是舊相識,親自過來點單,說店里剛好有條烏梢很,冬補佳品,訝異他們居然不點。
周宗彥笑笑說:“仔驚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飲啊(孩子怕蛇,照顧照顧,我們下次再喝啊)。”
賀司嶼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鮮同鴛鴦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給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賀司嶼看著周宗彥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復一遍。
周宗彥挑眉作罷:“不解風。”
賀司嶼不以為意提了下角,不解釋,只讓店主把茶換豆。
包間里有一臺大紅酸枝手搖留聲機。
反正也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蘇稚杳就自己在旁邊尋樂子,指尖在黑膠唱片上撥撥弄弄。
“這洋貨一百多年了,原裝絕版的老古董,弄壞可是要賠的,小阿妹。”周宗彥故意逗。
蘇稚杳頓住,隨即就把手回長袖子里。
賠錢是小,一來就破壞主人家的好東西也太討厭了。
周宗彥話鋒忽轉,語氣促狹:“不過不怕,阿霽賠得起。”
蘇稚杳卻是不敢再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問:“為什麼他阿霽?”
“他祖父取的。”周宗彥順勢消遣某人:“賀老爺子評價他屬藍桉本,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誰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藍鵲鳥克克他這雷霆子,所以寫了幅字給他,還送了個小名,歸霽。”
藍桉是一類尤加利樹的名字,有特殊的異種抑制,強勢地獨占養分,還會釋放碳氫化合,沒有種能在它周圍生存。
唯有一種藍鵲的鳥能夠安然無恙地在它的枝頭棲息。
這個生態學原理,蘇稚杳懂。
但歸霽是什麼意思?
“啰嗦。”賀司嶼眉眼間緒淡薄,顯然不聽這些。
周宗彥雖識相地噤聲了,卻還樂在其中,向蘇稚杳使了個眼。
他明眸炯炯染笑,出的眼神仿佛是有聲音,對說,我們踩著老虎尾了,收斂些,先吃飯。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蘇稚杳還想問那幅字上寫的什麼,但悄悄看賀司嶼的臉,格外沉,也就不吱聲了,夾了只籠屜里的蝦餃,安安靜靜低頭咬。
賀司嶼食一向不善,飽腹足矣,他沒立刻筷,喝著熱茶,杯子慢悠悠顛在掌心,眸邃遠,思緒活泛開來。
他祖父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人生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生活不是殺戮,不必事事做盡做絕,司嶼,試著饒恕。”
“你父親、母親,包括星野。”
當時他不過十幾歲,站在老宅的書房中,面對這位德高重的長者,氣場不啻于任何一個年男兒。
“祖父,不立事。”
年的他,黑眸里蓄滿不屬于那個年紀的堅定和狠厲:“您教的。”
賀老爺子于主座,和他的視線直直相接,或許眼中有疼,但都被嚴苛掩蓋:“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肋,就是沒有肋,你珍攝。”
肋?
他沒有,也不會有。
忽然,眼前出現孩子白皙的手。
指間的筷子夾著一只水晶蝦餃,輕輕放到他碗里。
賀司嶼回神識,順著這只手看過去,目便是蓬松長發間那張小鵝蛋臉。
歪著腦袋,瞇著眼睛對他盈盈一笑。
笑的時候,眼角彎彎,肩膀略微聳起些許,下一抵肩頭,在他的大上了一下。
可能是哭過鼻子的緣故,又是素,純純的很白凈,顯得今晚特別乖。
“你再不吃,這籠蝦餃就要被我吃完了。”蘇稚杳輕聲說,跟哄小孩兒似的。
生得一副細細的好嗓子,像冗長前奏后的第一句歌聲,可以用開口跪形容。
賀司嶼心底泛起些微妙的緒,目凝到沾著一點醬的角,語氣淡淡,但聲音里有一抑的平靜:“這麼好吃?”
蘇稚杳翕著笑:“嗯。”
周宗彥看在眼里,笑而不語,這頓晚餐他主去買了單。
后來賀司嶼接到一通電話也出去了。
房間里復古舊有不,蘇稚杳手里一盒溫豆,東張西,見什麼都新鮮。
又站到那臺留聲機前,抿著吸管,看了半天,還是沒琢磨出這老古董怎麼用。
賀司嶼就在那時推門走回進來。
“要走了嗎?”
“飽了麼?”
兩人一起出聲,也一起停住。
蘇稚杳對彼此間的小默契,以及他這句關懷到喜悅,心想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見著點人味了。
揚起笑:“吃飽了!”
賀司嶼幾乎沒有過愉悅這種心,從哪一年開始算的已經記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煩意,唯獨今晚,兩次被的笑容染。
留聲機旁,站在青黃燈下和他對視。
滿足的眼神,讓他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覺得愉.悅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回過味,賀司嶼很淡地點了下頭,走過去:“住哪個酒店?”
“四季。”
蘇稚杳往墻邊退了一步,給他讓道,賀司嶼走到原先的位置,拿起臺面上的錨頭長柄鑰匙,進留聲機的發條箱里。
有盆綠蘿挨著留聲機,蘇稚杳背輕輕靠墻,胳膊挨著綠蘿散開的濃綠葉片。
心中憑空生出個主意。
咬咬吸管,聲音很小,盡量不讓自己見針得過于明顯:“賀司嶼,你借我兩個保鏢吧?”
賀司嶼今晚十分沉默,沒答應但也沒拒絕,只垂著眼,手搖上發條。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說:“別告訴我,你是一個人來的港區。”
“那倒不是,助理陪著的。”
蘇稚杳收著下,吸管下,不太高興地嘀咕:“還有程覺,他非要跟著,一直糾纏我,趕都趕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個人跑出去……”
賀司嶼沒應聲,慢條斯理轉著長柄。
蘇稚杳和賀司嶼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永遠直面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后者總鮮有明顯的緒起伏,仿佛對一切都能做到若無其事,讓人看不他心底究竟有幾分真實的在意。
觀察他側臉,廓得冷漠,像是鍍上了一層冰,完全是個袖手旁觀的無主義者。
大冰坨子。
蘇稚杳在心里想,要收回剛剛覺得他有人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娛傳還簽著合約,我又怕得罪他……”蘇稚杳頹頹地嘆一口氣。
可真可憐啊,他到底有沒有同心,這都還不快來心疼心疼。
見他還是不急著開口,蘇稚杳郁悶地裹裹大,勾起掉落的碎發別到耳后。
是今晚這模樣還不夠凄嗎?
蘇稚杳腹誹半晌,賀司嶼才平靜地松開發條,轉臺開始緩緩旋,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針,輕輕放到黑膠唱片邊緣。
唱針落下,沒等蘇稚杳驚奇原來這臺手搖留聲機是這麼用的,賀司嶼的聲音也跟著慢慢悠悠落了下來。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針劃過唱片片紋,出呲呲細響,衛蘭版《你的眼神》,這首早年的經典港樂純音樂伴奏曲,從老式黃銅大喇叭娓娓傳出。
畢竟是陳舊的老家伙了,音準難免不完,時而走個調,時而混著沙沙的雜音,但也就是這份不完的舊,還原出了港樂本的質。
回聲中有回聲,空靈的,杳遠的,迷人的。
蘇稚杳仰起臉,撞進他的目。
暖橘調的燈籠罩下,他從唱針收回的手慢慢抄進袋,人立得像棵孤松,看過來的那雙眼睛,接近夜下的海面,無無波,黑得不見底。
“我很好說話麼?”賀司嶼對過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復古伴奏樂中,蘇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們站在留聲機的左右兩端,主旋律薩克斯的深沉和,讓人有種正置老香港歌舞廳的錯覺。
就是在這種錯覺里,蘇稚杳突然有被卷進平行時空的,樂聲漸漸降調,霓虹漸漸遠去,世界的亮度調暗了,只有他的周有。
那一刻,不知誰還清醒著,誰又了戲。
-
坐賀司嶼的車回到酒店時,還不算太晚。
蘇稚杳悄無聲息地出去,又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
當時在警署,還沒來得及告訴小茸,就先接到了賀司嶼的電話,所以那晚離開過兩三個小時的事,小茸和程覺都不知。
藝節開幕儀式在下午兩點。
第二天蘇稚杳一覺睡到中午自然醒,著懶腰,向床頭柜的手機。
一睜眼就是程覺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槍彈子似的,大半夜突然我趕滾回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港區得罪賀家了,真是活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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