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末最後一場暴雨，那是秦樓人生裏第一個沒有發瘋的雷雨夜。

從記憶的夢魘地獄裏走出來的魔鬼在他的窗前不甘地嘶吼和徘徊，一次次想要再次把他拽進那個絕和恐懼的深淵，然而每一次都有另一個聲音擋在他的耳邊——

那個聲音，“我在。”

秦樓也數不清那一晚宋書了多遍，大概比之前過的話加起來都要多，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那也是他第一場沒有噩夢糾纏的安眠，他的夢裏出現了別的地方——不再是那個廢棄破舊的後院、不再是那些黝黑的吃人的金屬桶、不再是那群揮舞著鐵敲打在他上的長著孩子麵容的魔鬼、不再是他撕碎一切包括自己也沒辦法逃出來的雷雨夜的噩夢。

他第一次夢見了孤兒院的前門外，那裏有一片的草坪。他躺在上麵，過他上每一寸灼痛的傷口，暖洋洋的抱著他。

盡管上的傷很疼，盡管稍一就會扯破傷口淌下來。

但他還是出手抱住他的。

他死都不想放開。

——我在。

——那請你一直在。永遠不要離開。

“秦家爺的邊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孩兒。”

——宋書搬進秦家兩年後，所有和秦家有關的人都在這樣傳言。

孩兒真的很奇怪，因為安安靜靜，不話，沒什麽表。最重要也最奇怪的是，不怕秦樓。

“竟然不怕秦樓”——傳言的每一個人都要加上這句話，尾音最好再上揚一些，這樣才足夠表明他們心的震撼。

事實上，秦樓的宅子裏的傭人們更知道：宋書對秦樓，那哪止是“不怕”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這兩年裏，秦樓和宋書一起進二中的附屬初級中學，秦樓用一兩的時間就了名聲傳到高中部去的“風雲人”。

原因包括且不限於：

在剛學的誓師大會上站在第一排，“沐浴”著臺上校領導的唾沫星子，手裏把一隻六階魔方轉得飛起，被忍無可忍的老師點出後仍然充耳不聞地在短時間迅速完複原，然後放到他旁邊的孩兒手裏。老師在臺上暴跳如雷，年視若無睹朝孩兒咧一笑的場麵被校報記者拍下來，私底下流傳全校。

第一堂數學課上，跟原本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數學老師，從“為什麽三角形兩邊之和大於第三邊、兩邊之差於第三邊”的推導求證一路延發散到“三重積分的換對稱”，並以將數學老師駁斥到麵紅耳赤摔門而去的結果，取得滿堂學生聽不懂但是毫不妨礙他們跳到桌上拍板喝彩的“勝利果實”……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最後校方和秦家做了雙方談判，校方懇切地表達了“您家孩子這種分到我們學校來實在屈尊我們也承不起”的意願，換得秦樓除了大考試以及他本人有意願參與的集活以外不必出現在學校裏但不妨礙他以後順利拿到畢業證晉升高中部的“雙贏”結果。

對於這個“雙贏”結果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秦樓的宅子裏敢怒不敢言的傭人們了。

宋書的到來讓秦樓喜怒不定的發了很多，連偶爾的雷雨夜他們也再不需要為那些恐怖的場麵和聲音擔驚怕，但作為代價——隻要宋書不在宅子裏，比如去二中上學的時候，秦樓的緒就格外容易被到發點。

譬如今。

一輛黑轎車急剎在宅前。連轉進旁邊停車位的時間都沒留，門前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等著的傭人已經衝上來。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司機下車。

“接到了嗎？”

“在了在了。”司機被催促著打開後排的車門。

背著書包的孩兒剛踩到地上，就被傭人拽住手，“，你可終於回來了，都快等死我們了。”

“老師拖堂……”

孩兒沒來得及完一句話，已經被傭人拖向宅子裏——

“這些以後。爺已經折騰半上午了，祖宗您現在可加點，趕去‘救命’吧！”

“……”

等這邊一大一兩道背影消失，去接宋書的司機停好車，下來之後還有些心有餘悸。

他問旁邊修建草坪的人，“爺今又鬧了？”

那人苦笑：“我都站這兒修一上午草坪了，你呢。”

“唉。爺這脾氣，也就宋書能治得住。”

“還真是。要是離了這位祖宗，真不知道日子還過不過得下去。”

“不過宋書畢竟是白姐的兒，又不可能一直留在爺邊。而且再的孩子也總是得長大的，這要是以後哪想走，爺那格還不得——”

到這兒，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噤聲。

餘下的話誰都沒再出口。

宋書踏進外樓的玄關時，廳裏正傳出一聲清脆的花瓶摔地的聲音。

跟在旁的傭人一抖。

宋書倒是沒什麽反應，眨了眨眼，神作一切如常，安安靜靜地換下鞋子走進去。

傭人下意識地想把拉回來，轉念又連忙放下手。

進到廳裏，一地狼藉。

原本站在牆角想攔不敢攔的傭人看見宋書，眼睛登時見了救星似的一亮。他拚命給宋書使起眼。

宋書走進來。

不問，也不聲張，一直走到坐在沙發扶手上的年旁才停住腳。然後拿下背包，從裏麵拿出一隻六階魔方，遞到年麵前。

年手裏舉到一半的另一隻花瓶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他繃著臉瞥過來一眼，聲音邦邦的。

“你沒看到我在發火嗎？”

不回答，把魔方抬了抬。

角落裏的傭人們提心吊膽地看著。就看見他們爺一張俊臉繃了幾秒，還是放下花瓶，把魔方接過來。

傭人們紛紛鬆了口氣。

魔方哢噠哢噠地轉起來，客廳裏也有了聲音。

宋書低頭看了看被秦樓坐著的扶手，也側坐上去，一邊安靜地垂著眼看秦樓玩魔方，一邊聲音沒波瀾地問：“你為什麽生氣？”

“……”魔方一卡，又重新轉，“他要我跳級去高中部。”

“他”是指秦梁秦老先生，不必解釋宋書也知道。

宋書問：“你不想去？”

“當然不想。”

“為什麽？”

秦樓沒急著回答，他皺眉抬起頭，看了一眼，又低回去繼續轉魔方，“因為你在初中部。”

“你又不能去上學。”

“……”魔方再次卡住。而且這次玩它的人有點用力過度，看起來差點把結構強度不高的六階魔方擰下一層來。

角落裏的傭人們呼吸再次屏住，憋得急的差點背過氣去——

這也就是宋書在他們爺麵前還敢這麽實話實，換個人估計當場就可以抬出去了。

而宋書不但沒被抬出去，見秦樓停了，還拿手指尖了魔方。

臉還是表空白，語氣也一樣。

“太慢了。”

不是抱怨，就是平板，平板得能氣死人。

“那也比你快。”年冷笑了聲，“幾年都沒學會，笨死了。”

態度很差的年嘲諷完就低回頭去皺著眉加快複原速度，聽話程度乖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書聽了一點都不生氣，還繃著臉兒麵無表地點點頭，“因為你聰明，所以秦爺爺才讓你去高中部。”

——在秦家待了兩年的宋書最大的進步之一就是會稱呼人了。

秦樓：“那也不去。”

宋書想了想。

“嗯。那就不去。”

角落裏的傭人們：“……”

幸虧宋書隻是來安、不是來服。不然秦老先生估計要氣出點病。

魔方複原，年的緒也都收斂回去了。傭人們從繃狀態放鬆下來，開始收拾客廳裏的狼藉。

秦樓和宋書一起往樓上回。

“——”

“你什麽？”年突然轉過頭，擰著眉問那個開口的傭人。

“書、？”

“誰讓你這麽喊的？”

“……”傭人被噎得不輕，半晌才尬笑著，“搬來兩年多，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稱呼的。”

“那今開始不準了。”

“——？”

傭人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們的爺已經拉著孩兒上樓去了。

兩人去了二樓的書房。

中午的很好，書房的大落地窗窗簾拉開了，讓人懶洋洋的照下來。

書房分了兩塊。一塊是宋書的，擺滿了各大流派的畫作和相關書籍；另一塊是秦樓的，層層疊疊的書架，盡是些高深的數學相關。

一般進到書房裏以後他們都是各“玩”各的。

但今，進來以後秦樓停了下，轉過頭看宋書，“給我畫一幅畫吧。”

宋書沒太懂他的意思。

秦樓指了指自己，“畫我。”

“……”

完以後，秦樓就看見很有表的孩兒，非常慢作的，像隻樹懶一樣，慢慢皺起了眉。

秦樓氣得不輕。

不過沒等他表示自己生氣了，孩兒就點了點頭。

“好。”

“……”

秦樓一下子又不氣了，甚至心有點燦爛。

“畫得好看點。”

他回到自己那排砸下來能埋十個他的數學書架前，拿出一本書無意識地麵帶微笑看了兩分鍾後，終於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