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麼長時間,這些讀書人早已忘了什麼是有辱斯文,有的下墊著裳,有的直接鋪了張草席,個個蓬頭垢面。
八月的天,秋老虎正烈,這些人上泛著酸腐的味道,離得很遠就能聞到。
大抵是在糞堆不覺臭,這些人倒是之泰然,就是個個疲力盡,面容憔悴。
“方兄,你說朝廷會怎麼置咱們?”一個考生低聲問道。
那個方兄的,心似乎有些煩躁,聞言當即斥道:“你能不能不說這些。”
這考生挨了訓斥,十分委屈:“我這、我這不也是有些怕,你說若是朝廷……”
“怕你來這做什麼?咱們是為了大義,所謂殺仁,舍取義,我們是為了千千萬萬士子們抗爭著,你得有當仁不讓的氣魄,若是不戰自潰,你趕家去也罷。”
“可都這麼些日子了,朝廷一點靜都沒有。”
“京城來人難道不需要時間?”
“這、這倒也是。”
類似這樣的對話,還有很多。
這些士子之所以會沖,不過是憑著一份義氣。等真吃了苦了罪,他們心中早已悔之晚矣,可礙于面子都強撐著,不得朝廷的人能趕到,他們也能回家。
當然也有更多的是心中含著怨憤,這怨憤隨著時間過去,已經至臨界點。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突然響起,卻是有人來將他們圍了起來。
再看來人的打扮,圓領甲,手持繡春刀。而為首的一個人竟穿著飛魚服,正是大名鼎鼎的錦衛。
“是錦衛!”
大抵是讀書人天生對錦衛有一種懼怕,見到這些錦衛,許多人都目恐慌。
很快,這些錦衛從中分了開,從后面走出一名穿朱紅蟒袍的男子。
這男子大約三十左右,長相斯文,言行舉止儒雅而又不失雷厲風行的味道。他步履急促,眉間似有疲累,好像勞累多日,卻無法得到安歇。
他很快就來到人前,環視著這些士子,目里有痛心疾首,有惋惜,有譴責,還有許多許多東西。
“本姓薛,拜正二品戶部侍郎,也是陛下欽封的太子傅,更是這次新政的主持者。這次本圣命,前來解決蘇州貢院罷考一事,爾等有何不滿,可盡訴說,本就在這里聽著。聽一聽你們這些大昌未來的棟梁,到底對朝廷有何不滿,以至于竟視科考為兒戲,當著孔圣人的面,貢院。”
這話說得有些太重了,打死這些讀書人,他們也不敢對孔圣人不敬。
不過這些士子可不是目不識丁的老百姓,沒有那麼好糊弄,其中不乏能言善辯之輩,薛庭儴的話剛落下,就有人說出了反駁之言。
“大人既然是朝廷員,我等也是心懷抱負之人,朝廷一再對天下士子說,朝廷取士,必不負之,如今竟將我等與民同視之,實在有辱斯文!還大人給學生等一個說法。”
“徐兄所言甚是。”
說話的人正是一個二十些許的文秀書生,顧盼之間頗有傲氣,正是這次考生罷考刺頭之一,名徐克普。
“什麼是斯文,何事讓爾等覺得有辱斯文,難道減免優免的丁稅,就讓爾等覺得有辱斯文了?那爾等讀圣賢書,到底是為讀書明理,是為了修齊家,還是為了利益而讀之。”薛庭儴角含笑,目卻充滿了冷意。
這徐克普還想接話,卻被旁一個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個四十多歲的士子,面頰消瘦,但舉止沉穩。
他恭敬地對薛庭儴拱了拱手,道:“大人乃是,字兩個口,學生等自愧不如。但我等是代表著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而來,還大人能知民心懂民意,萬萬不要讓天下讀書人寒了心才是。”
不得不說此人比那徐克普要會說話多了,拿著天下讀書人當大帽子,誰也不敢輕忽。但凡說錯一字半句,就足夠天下讀書人唾罵了。
其實薛庭儴可以有很多言語還之,他甚至有自信僅憑言語,就能讓此人愧得不能見人,恨不得跳了蘇州河了結。
可他不可說,也不能說。
看似蘇州只是一地,實則各地都盯著這里,其中暗里不了有推波助瀾之輩,甚至有許多人都等著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謹慎為之,也免得為人構陷抹黑,鑄大,他來這趟就功虧一簣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了許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食君俸祿,無法察民。學生等雖為生員,以前減免八十畝田稅,還能將將糊口,這次降低優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畝,十畝地的稅不過只有兩石不到,試問這兩石的減免,能否養活一家人?”
“學生等日常所耗之筆墨紙硯、書冊程文,都需要花錢購置。學生等常年苦讀圣賢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無以為繼……”
說著,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來,哭聲一片,讓人聞之心酸。
這時,一個錦衛來到薛庭儴前,低聲稟道:“大人,人已經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這些人一眼,道:“把人領過來。”
很快,錦衛的人就領著一些農人來了。
這些農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黝黑糙,臉上壑橫生,穿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雙手,指節大,手指干枯,指甲里都是烏黑。這是長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本沒辦法洗凈的痕跡。
“你們說本能言善辯,食君俸祿,為朝廷說話。既然如此,你們就聽一聽這些老伯們是怎麼說吧。”
這群農人大約有十來個,也是沒見過世面,又是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的環境,顯得有些局促。
這時,走出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他的腰背已經有些駝了,臉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經歷了歲月滄桑的痕跡。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說相由心生,其實這話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總是發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紋路都是呈現一副苦相。
可今日這副苦相上,卻帶著一種寧和的笑,看起來十分怪異,卻讓人覺到一種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們不是江南人,是河南開封的,雖然都帶著一個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樣。俺們在家鄉,最遠的地方沒出過開封,早就聽人說江南富足,真正來到這里,俺們才大開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著,這些年輕人是席地而坐,老漢似乎覺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這群士子們對面,席地坐了下來。
坐下后,他從腰間掏出旱煙袋,在煙鍋里塞了煙,點燃,便吧嗒吧嗒地起了旱煙。
煙是劣質的,氣味嗆鼻,卻抵沖了附近那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們這次之所以會來到江南,是多虧了薛大人的福氣。張大人說,有些讀書伢覺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錯的,如今在江南鬧著呢,薛大人一個人拿你們這些人也沒辦法,被你們圍攻慘了。薛大人是個好,當初去河南賑災,打了多貪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們百姓做了不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們了稅子后,剩了好些糧食。過年家里割了幾斤,還給俺的小孫孫做了一件新棉襖,這可都是新政的好。人家都說讀書伢人多勢眾,被你們鬧一鬧,說不定這新政就搞不了,這可不行,所以俺們這群人都是自告勇來的。”
“對,俺們都是自告勇來的,不能讓你們這些讀書伢壞了好事。”這些農人七八舌的說道。
“人家都說讀書的伢子會講道理,俺們這趟來就是來跟你們講道理的,俺們雖是鄉下人不會講道理,但俺們可以慢慢說,總有說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怎麼在你們這群讀書伢里就壞事了,老漢我就想不通了。”
旁邊一個漢子言道:“田伯,讓我說,這些讀書伢都是好日子過多了,折騰出來的,擱在咱們那里種兩天地,他們保準不鬧了。”
“誰不知道讀書的大老爺們個個日子過得滋潤,家里頓頓吃大,咱們想吃頓大,還得一家人勒盡腰帶省好些天。”、
說著,又一個莊稼漢站累了,在田伯邊上坐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鄉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蘇州貢院這種神圣的地方。
見一個坐了,十來個農人都坐了下來,擺出鄉下嘮嗑的姿態。
與那些讀書人不同,他們席地而坐還要鋪點東西啥的,這些莊稼漢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覺得坐地上硌屁,就了腳上的鞋,墊坐在屁下面。
那大腳著,也沒穿足,再看那腳,又黑又臟,上面傷口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傷口。
這些人,甚至眼前這一切,對這些士子們簡直就是一種侮辱,個個都是怒目掩鼻,好像這些人比他們還臭一樣。
“嘿,他們倒還嫌咱們臭上了,好像是他們比咱們臭吧。”
這話說得,這些士子們當即被氣得面紅耳赤,惱怒。
其中一人站起來,怒氣騰騰道:“薛大人,你用不著找這些人來侮辱咱們,人是你們找來的,誰知道是不是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說本故意收買了人,來騙你們了?!”
薛庭儴目地盯著此人,就在此人承不住力,額頭冷汗直冒之際,他忽然一笑,道:“罷,那你們就再等等吧,不有河南的百姓,還有山西、陜西、河北、山東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遠,來不了這麼快。對于你們這些枉讀圣賢書的人,本本不用欺騙的手段。”
說著,他環視眾人,道:“本接天下人的監督,若這些人是本強命威而來,本辭以謝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帶已有多地推行,本這就讓人廣而告之,有愿意前來者,都可來和這些士子們論一論理。
“前朝有呂祖謙辦鵝湖之會,論理學心學之道,今有我薛庭儴辦蘇州貢院之會,論一論這新政到底適不適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國利民,還是禍國之舉?不拘份,都可前來,我薛某人掃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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