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時念用全力握著病床的欄桿,眼眶仍然乾涸,抬頭向沈濟川,沈濟川像蒼老很多,肩膀力氣緩緩卸掉,向後靠了靠,猛然厲聲道:「都出去!滾出去!還想在這兒聽什麼?!」
沈惜這才清醒過來,跟床邊叔伯姑嬸對視,幾個人快速走出病房,生怕自己的形象會持續崩塌,讓此時此刻的衝擊變本加厲。
沈濟川搖了搖頭,很久說不出話,本不相的兩個人複雜對視。
他打量著眼前這個牽絆了孫子幾乎一生的影,又恍惚想,如果不是,沈延非又會在何,是不是離經叛道,冷寡恩,沒有人能讓他傾注全部,活得顛沛也盡。
他用輸的手點了煙,著姜時念的手,纖細的骨節上已經激出很多淤點,但仍然在等,不催不鬧不哭,清的一雙眼睛就那麼死死凝視著,寸步不讓地要一個判決。
什麼沈家老爺子的人設,已經土崩瓦解了,但願還沒意識到。
他不說,等離開這間病房,就會不顧一切,找任何極端的渠道去要答案。
就算沒有今天這場意外,對真相也已經察覺,早晚而已。
「我不想管他,我那個時候,把他看沈家的毒瘤,」沈濟川說完苦笑,「其實是我們在轉移仇恨,把對他父親的痛苦和忌諱,全盤放在他的上,無視他小小年紀,把他當一個承擔發泄的載。」
「我理解不了他把一個同學看得那麼重要,才十六七歲,就鬼迷心竅,以後能有什麼好的,我更接不了,沈家的子孫,眼裏沒有自己,剛考完大學的十八歲,為一個得不到回報的對象,要去殺.人。」
洪鐘敲響,天塌地陷,姜時念按著床尾,幾乎站不住。
沈濟川拿著煙,看白霧飄開,遮他渾濁的眼:「蔣勛那個人,歲數不大,狠暴戾,凌經驗富,家裏那時勢不可擋,有人兜著底,不怕出人命,一心就是沖你,什麼報警,舉告,都是笑話。延非決定去的時候,沒想過好結果,他不是已知自己耳朵會廢,才選擇進那座山,他是拿命去的。」
「我不知道他在山上經歷什麼,我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蔣勛已經不省人事,我拄著拐杖去找他,就看到他站在雨里,低著頭在綁一束野花。」
「沾到花梗上,他又拿雨水去沖,可惜太多了,太濃,一直流,洗掉舊的,新的又沾上,他就用服乾淨的地方包著,才勉強像個樣子,深一腳淺一腳,放到一個帳篷外面,到最後,花梗也還是沒洗凈他染上的污,我看著可笑,沒有小姑娘會喜歡這種東西,明天起來,一腳踩壞,都不知道它代表什麼。」
「他那時候已經聽不見了,半邊子都是紅的,眼神瘮人,說話被影響,斷斷續續告訴我,他負所有責任,不麻煩任何人,一命抵一命,或者坐牢,他都認。」
「是我不可能接沈家有一個出醜聞的子孫,我那時本不是為了維護他,震怒還來不及,我去跟蔣家涉,達一致,控制他的自由,讓他出國自生自滅,唯一做的,就是給他找了醫生。」
「我不認為一個聽力毀掉的殘廢,以後還能怎麼好活,不過又是一個放逐的廢品。」
「誰能想到……」
沈濟川的煙燃到了底,燙著佈滿皺紋的手指。
「誰能想到他會走到今天,能讓我彎腰服輸,去國三番四次求他回來,我想他該忘了吧,出去這些年,已經是人非,他該從過去走出來了,我求他無果,最後帶著你在大學里的照片去找他,他早就胎換骨,了另一個人,但你敢不敢信,他一看見,眼睛就紅了。」
「一個堅不能摧的軀殼裏,裝一個死心眼兒的瘋子,」沈濟川合了合眼,「我們沈家,沒有過這樣的人,但他確實掌管全家,沒人能相提並論,我對他的來得太晚了,而且我直到今天,仍然不能認同他的偏激。」
沈濟川碾滅了煙:「他這次去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蔣勛醒了,他一定會去,從前會,現在你已經是他妻子,他如珠似寶,更要做絕,保證你安全。」
-
姜時念走出病房以後,慢慢去了走廊盡頭的窗口邊,扶住窗枱,想站得更穩點,手指不住哆嗦著,有什麼從里嘩啦流走,又被更多的,更包裹不下的填到開。
腦中那個鐵球,炸得四分五裂,眼前發黑,靠著窗努力氣,把手機拿出來,往地上掉了兩次才抓住,繼續給沈延非打電話,從無人接聽,變了無法接通。
他說過,他要忙了,不方便聯繫。
一定只是忙而已。
姜時念攥著窗枱邊,無力地蹲下,臉埋在臂彎間,想把口裏那些承不了的緒呼出去,但沒有用,又重新站直,離開這條走廊,沒看到沈惜急得打轉,想來扶,又不敢上前。
姜時念回到車裏,讓司機開去鉑君辦公大樓,司機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太太除了臉太蒼白,沒別的異常,也不見眼淚,那怎麼聲音能啞這樣。
他不能多問,一路疾馳,停在鉑君地下車庫的專用區域,姜時念靠在椅背上,撥通了許然的電話,那邊秒接,不安問:「嫂子,怎麼了?有什麼需要?」
姜時念眼睛失焦地著車窗外,沈延非常坐的邁赫停在那裏,寂靜無聲,遲緩開口:「他去哪了。」
「歐洲,瑞士,三哥不是已經跟你——」
「瑞士之後,去哪了。」
許然猛的噤聲,不超過一秒的停頓,隨即自然說:「按行程應該是德國,他——」
「塞提亞,是嗎?」姜時念按著座椅,閉起眼,語氣突然銳利,「我去醫院看過爺爺,他拗不過我,已經全讓我知了!沈延非瞞的所有事,不能告訴我的那些,我都知道!爺爺說蔣家竄逃到南非,他去塞提亞了,你還要騙我?」
心機,手段,語言陷阱,對接的線索,餘一瞥的地名,這時候一腦砸出來,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許然,他當年在國的樣子,你見沒見過?」
許然跑到地下車庫的時候,都是飄的,一見到姜時念,對上的表,他愣了一會兒,眼淚竟然比先湧出來。
他回躲避,深了幾下才轉過臉,表是卸掉了所有平靜面的生,一米八的男人撐不住脊樑,俯抓著膝蓋,半哭半笑。
「我見過啊,我親經歷,他把保送名額讓給我,我死心塌地跟著他。」
「我見過他在醫院裏失去意識,他孤去國,被噪音和疼瘋,他裝著你微信語音的舊手機被不長眼的國佬摔破踩壞,他不要命,過後抓著那些破零件,自己發音還影響,斷斷續續說,穗穗沒了,穗穗沒了。」
「嫂子,你大學時候能順利進北城電視臺,需要先上集中培訓,數額不小,姜家不支持,是他剛好轉,就進了野外救援機構,反覆冒險去換錢,讓我不痕跡給你。」
「你那年實習在外地生病小手,不想跟家裏開口,自己去賺,你恰好接到的巨額約稿報酬,也是他隔千山萬水拿來的。」
許然哽了幾次說不下去。
「……他很不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不能回來見你,你本來就那麼厭惡他,躲他。」
「嫂子,你知不知道,你塞進他懷裏的那一束鈴蘭,他留了多久?你給他的創可,壞掉了他也捨不得撕,他取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耳朵是廢掉的,疼到手拿不起筆,他進過你的教室,在你課本寫一行告別,用了他當時能拿出來的所有力氣。」
「宋教授討厭資本家,討厭聽障,宋教授沒有錯,他在你的樓下,一邊安排抓捕蔣勛,一邊右耳發作,可是治不好怎麼辦,嫂子,他治不好能怎麼辦,戴助聽,也不影響他是沈延非。」
「他希你被,不是負累。」
「去塞提亞,他只是要你安全。」
「他別的無所畏懼,怕你傷,怕你心有改變。」
姜時念沒有坐車,拒絕許然送,從鉑君辦公大樓出來,沿著車水馬龍的街邊一步一步慢慢走。
想走回十年,從已逝的時里倒退,一直走到冷峻年十八歲寂寞的夏天,在那些沾滿了污和沙礫的壑里,撿起他散落一地的碎片。
大大小小,帶著孤絕沉默的稜角,一片不,都托起來攥在掌心,對上他凌不堪的缺口,拼一個完整的沈延非。
傍晚下班高峰期,路燈漸次點亮,在長街拉一條璀璨的河,延嚮往前的路。
姜時念回頭,朝後看,也是一樣的漫長無邊,無數影怪陸離地閃過,走破雙腳,也不可能找到那個通往從前的方向。
回不去的。
天之驕子的年,永遠在那個無人知曉的雨夜裏,拿出自己貧瘠的一切,瘋狂決絕之後,溫折一把野花,帶著不幹的跡,送到不會有人開門的帳篷前。
他要你長安。
十八歲這樣。
二十六歲也這樣。
到以後時走盡,兩廂白頭,燃燒完自己全部,他依然這樣。
年執著的意就算在這一輩子無盡的孤獨里,也盛大灼熱,永不停息。
姜時念眼睛裏映著漫天霓虹點,一點點裂著,洶湧流著,低下頭看自己一潔凈,健全長大,有人尊重的工作,被好多人姜老師,有了溫暖安全的家庭,他們說我們冉冉是公主是寶貝。
這些本不該擁有,在那年大雨里,就會戛然而止,是有人替付命運,付人生,他從未開口,已經年復一年讓做了用傷痕纍纍雙手托舉起來的公主和寶貝。
姜時念不記得走了多遠,路上聲音喧囂,經過一座天橋下,有穿校服的男生生拉著手腕跑過,生生氣喊著學長,男生在燈下揚眉淺笑,有年輕男人在吵鬧的街邊彈結他唱著一首老歌,沒有人駐足留下來聽。
他唱的慢,這首歌年代實在太久,與今夜月相融,男人的嗓音青沙啞,混在俗世紅塵的風中。
「白月,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卻不在旁。」
「不幹,回憶里的淚。」
「路太長,怎麼補償。」
姜時念想起與他初見,想起自己心跳如雷地躲避,想起訂婚夜陌生一眼,想起大雪街頭,他降下車窗,溫雅貴重,想起他在泥濘山坳間背著,說傷的右耳,只是一場普通的,不值一提的意外。
還有視頻最後,他霧幽沉的眼底蘊著笑,問。
我你,哪裏還需要說。
姜時念走回父母家,的行李在那兒,裏面裝著的證件,要拿到。
進門時,正上家門口站著宋文晉在北城這邊理研究所的助手,他穿一制服,局促撓著頭跟門裏的宋文晉說話。
「教授,您今天提前下班,剛走幾分鐘,就有個律師送來這個檔案袋,讓我務必親手給您,他說不用送到家裏,請您在研究所看,但我覺得,萬一著急呢,就還是給您送過來了。」
不明就裏的助手走後,姜時念直直著那個一不茍的檔案袋,宋文晉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當做是研究上哪個環節出的法律報告,以為兒和妻子都好奇,就直接拆開,出冰冷規整的紙張。
裏面端正裝著幾疊正式文件副本,規格標準,簽字蓋章。
簽字人是沈延非。
第一份,是完整的財產轉讓協議,條理清晰,羅列明確,幾頁詳細排開,每一條象徵的天文數字都在刺激一生沉迷學的固執理學家。
列到最後,整份協議無懈可擊,匯總了沈先生名下的所有個人財產,肅穆文件下,只有被轉讓方簽字是空白,等待另一個人落筆,而時間早已填好,是姜時念被他帶回月灣家裏,點頭嫁的第一晚,與那份婚前協議同時誕生。
第二份,是囑。
沈先生口述,再由律師整理,出的正式書面文件,經過公證。
他同樣將所有自己能夠拿出的,給予的,毫無保留,付給他的妻子,時間是他航班起飛當日,從邊離開之前。
宋文晉的手已經在控制不了地發。
最後一份,是沈延非的親筆,寫在一張雪白嚴肅的文件紙上。
短短一頁,字跡風骨張揚,力紙背。
「您憎恨的資本家姓蔣,他們當年從事汽車製造,力概念急需革新,為了私利,限制您的自由,導致穗穗失,這個仇,我為報。」
「您的聽障同僚,早年已經亡故,這份怨深固,我不強求,您可以全部轉移給我,我早已經習慣被長輩厭惡,很可惜,我右耳無法治癒,要讓您一生抱憾。」
「的安全,我拿自己負責。」
「您要聘禮,我幾倍奉上。」
「您不滿的鑽石,幾十克拉我也會備齊。」
「只是穗穗無價,對我而言,全世界給我也不可能跟比較,您不必因為門第階級,把我看重,把看輕。」
「財產轉讓協議,在正式到我邊之前就已經擬好,簽字生效,我沒有讓看過,是知道不會落筆,惹傷心。」
最後兩行,他曾坐在飛馳的車裏,骨節雅緻的手指握筆,在斑駁影中鄭重勾勒,銳利劃破紙張。
「我活著,我有的一切都屬於,不可能無依無靠。」
「我早死,那這份囑替我庇護,我的靈魂也永遠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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