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在柳聞鶯那里待了足足三日。
到達外宅之前,他的確想的是見一面就回。
已經有了太多對不住芷音的地方,他怕自己待久了,夫妻之間的裂痕會愈發增大。
然而到了外宅的時候,他發現,柳聞鶯將臥室布置了房花燭的模樣。
妾室是只能穿紅婚服的,但柳聞鶯在紅外服的里面,又穿了一層大紅的嫁。
此刻臥房只有他們兩人,褪下外,出正紅的里子。
「妾知道,這不合規矩。
「但妾也是子,家父獲罪抄家前,鶯兒也是待字閨中的家小姐,一生所愿,不過是穿著冠霞帔嫁給心上人。」
趙
朔心里流落出一不忍來。
他告訴柳聞鶯,自己不留下過夜,喝杯酒就走。
柳聞鶯落淚了,將自己親手剪的大紅喜字、鋪的滿床花生大棗給趙朔看。
「侯爺,這是你與我的房花燭夜,你當真要把我一個人拋在這里嗎?」
紅燭滴蠟,柳聞鶯泣淚,楚楚可憐。
趙朔心了。
他喝了那杯酒,想,那就再留片刻吧。
趙朔明明只喝了三杯,然而那酒烈得驚人。
他很快便覺得熱,覺得昏昧,覺得難以抑制。
——柳聞鶯在酒里下藥了。
很久很久之后,趙朔才知曉柳聞鶯的算計。
想要個孩子。
在的盤算中,只要這邊懷孕了,蘇芷音一定會和趙朔鬧,而趙朔的耐心是有限的。
這對夫妻間的嫌隙只會越來越深,而越深,他們便越不會同房。
所以自己的孩子便是唯一的孩子,趙朔現在將自己安置在外宅也無所謂,侯府的香火在自己這里,他早晚要接回去。
柳聞鶯知道自己出低微,不可能做正妻,但沒關系,只要這一切能夠順利地進行,妻與妾都不過是個名分,最終會為侯府真正的主人。
藥勁很大,荒唐了三日后,趙朔終于清醒。
他要回府,柳聞鶯沒有攔他。
反正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
甚至派自己的婢隨著趙朔一起回府,表面上說是照顧趙朔,實際上是讓婢找個機會,把侯爺寵幸了柳姨娘整整三日的消息告訴蘇芷音,進一步地刺激。
然而婢只過了半日,便倉皇地跑了回來。
「姨娘,不好了。
「蘇芷音死了。
「侯爺他……他瘋了!」
10.
趙朔坐在臥房。
一定是幻覺。他對自己說。只是睡著了。
事實上,蘇芷音躺在他面前,容平靜,真的好似只是睡著了。
然而他出手去試探,沒有呼吸,沒有脈搏。
下人們跪了一地,紛紛的聲音說著:「侯爺節哀。」
蘇芷音的大丫鬟玉書跪在最前面,眼眶通紅地上報——
夫人郁郁了很久,得知侯爺要納妾后,心灰意冷,已經存了死志。
于是侯爺去和柳聞鶯房花燭的時候,吞了事先準備好的毒藥,被人發現時,已經冷了。
玉書尚且是最能自持的一個。
至于玉畫玉琴幾個年紀小的丫頭,哭得要斷了氣,向他的時候,眼神幾乎要吃人。
這一切都在提醒著趙朔——
蘇芷音真的不在了。
不會再說話,不會再笑,不會再在他把從馬背上抱下來時,悄悄紅臉。
目送著他走向另一個人時,到底在想什麼?
而自己盡管回頭了多次,卻最終沒有回到的邊。
如果他當時沒有走……
趙朔突然吐出一口來,隨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趙朔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柳聞鶯的藥本就支了他的,而蘇芷音的死喚醒了他的心魔。
郎中來瞧過許多次,流水般的湯藥灌進去,堪堪吊著他的一口氣。
其間他掙扎著起來過一次,去蘇芷音的靈堂。
辦喪事的,是蘇家來的人。
為首的是個面容清冷的年輕人,是蘇芷音的弟弟,趙朔渾渾噩噩地想要往棺材旁沖,被這位蘇公子人摁住了。
「侯爺,你這是做什麼?」
趙朔呆呆地看著棺材。
他想和蘇芷音一起死。
他們躺在同一張婚床上睡過,現在,他也想躺進這棺材,和同眠。
「我姐姐生前的事,我就不多說了。」蘇公子聲音很冷,「如今,還希侯爺能給最后的安寧。」
蘇家人帶著蘇芷音的棺材走了。
他們說,不喜歡京城的氣候,所以魂歸故土,應當葬在江南。
于是蘇芷音就這樣消失了,連座墓碑都沒有留給趙朔。
此后的三年,趙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
他常常在下雨的時候坐在屋檐下,學著的樣子聽雨,回憶著與有關的所有細節。
他第一次去家,悄悄地從簾子后面往外,被他發現了,立刻回頭。
很可,像只驚的小鹿。
蘇家是江南的族,世代顯赫,蘇芷音又是嫡長,十五歲時在閨中所作的詩歌傳至京城,文人客皆為之驚艷,才名就此遠播。
他上門求娶,蘇家最開始是不同意的,他們原本想將蘇芷音送宮中為皇妃。
而他相比之下并沒有那麼出,侯府爵位是高,但已經是閑職,所依仗的不過是老侯爺
當初軍功留下的祖蔭。
但喜歡他,跟家里爭了好幾次。
家里人還是寵的,在家族榮耀和兒幸福之間選了后者,松口讓嫁了他。
是個很好很好的妻子,他胃痛,便找了好多方子,換著法子給他食補。
侯府老夫人去世,他最痛苦的時刻,陪在他邊,反反復復地說:「夫君,你還有我。」
是他最親的人,一生一世綁在一起,絕不分離。
當初和柳聞鶯被迫分開的時候,趙朔曾覺得自己會念一輩子,想起來時便會痛徹心扉。
但后來,趙朔捧著蘇芷音為他熬的湯,想起柳聞鶯這個名字時,竟然覺得并沒有那麼痛了。
年時驚艷了他的人隨著時淡去,夜深人靜時醒來,他看著枕邊安睡的蘇芷音,只覺得安心。
而現在,當他再在睡夢中醒來,朝枕邊去時,只能到一片冰冷。
趙朔沒有接柳聞鶯府,空曠的侯府,就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
他開始嘔,找了很多郎中看,又去宮中找了太醫,吃了一服服藥,但反反復復地沒起。
大半年后,柳聞鶯生了孩子。
是個孩,柳聞鶯很失,不太管,只讓母抱著。
母和丫鬟倒是很疼那個孩子,們流抱、逗,瞧著一天天長大。
有一天,趙朔聽到們議論:
「這孩子生得,好像和侯爺并不像……」
像有一把冰冷的劍,徑直刺了趙朔的心底。
他沒有立刻發作,悄無聲息地查了幾個月,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當初趙朔去春煙樓找柳聞鶯,每次都是一個小廝給他引路,那個小廝紅齒白,眉眼俊秀不說,一對瞳仁兒還是淺淺的琥珀。
而這個孩子,瞳仁也是淺淺的琥珀。
趙朔找來柳聞鶯,把自己猜到的事告訴了。
柳聞鶯又哭了。
流著淚,講自己如何對趙朔一片癡心,是那小廝覬覦的,給下了藥。
趙朔平靜地看著哭鬧、自殘、尋死覓活,突然發現,自己心里一點兒覺也沒有了。
當他不再時,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柳聞鶯每一次的招數都是如此地雷同,甚至連流淚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樣的,出最漂亮的側臉,擺出最可憐的姿勢,每一滴淚都被計算好,每一句臺詞都經過編織。
趙朔突然覺得可笑。
想來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柳聞鶯時,不過十七歲。
而柳聞鶯十一歲時便了春煙樓,在那里被嬤嬤一點點調教著長大,已經混跡歡場近十年。
給他彈過的琴、唱過的曲、說過的話,都不過是被嬤嬤教出的技巧,除了他外,還給千百人彈過唱過說過。
而他竟然把這嫻的技巧,當了赤誠的真心。
……
其實僅此一次的真心他也得到過。
但被他親手毀了。
11.
又是三年過去。
趙朔老了許多,他其實風華正茂,但所有人見到這個年輕人,都會到他上有沉沉的暮氣。
柳聞鶯已經死了很久,墳前長起了青草。
——是被他失手殺的。
他已經忘了的過程,只記得哭著來抱他,問他是不是念著蘇芷音,所以才不肯和同床。
而他聽到蘇芷音的名字時驟然失控,將花瓶砸在了柳聞鶯的頭上。
……
皇上念在他父親的軍功上,盡力對他懷了,但此事影響惡劣,永樂侯府在京城本就不好的名聲,自此徹底變得惡劣。
侯府衰敗得很快。
他把大部分家人都遣散了,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說他還做了什麼好事的話,大概就是將柳聞鶯的孩子帶給了那個小廝。
那個小廝倒是很疼兒,他取出攢的錢,要帶兒離開京城。
「去哪里?」趙朔問他。
「江南。」小廝說,「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想讓兒在江南長大,大概會出落得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因著這八個字,趙朔給了小廝很多賞錢,小廝千恩萬謝地走了,完全不明白侯爺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
其實只是因為趙朔想到了,也是在江南長大的。
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果真如此。
就讓那個無辜的小孩在江南長大吧,父母這一代的齷齪骯臟,不該落在上。
趙朔自己也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有暴民造反,皇上下旨平反,趙朔便自請前去。
他繞道去了江南,想看最后一眼。
12.
趙朔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江南見到蘇芷音。
在一家裁鋪子里,他
聽到了悉的聲音。
「這羅好看!」是玉畫,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鬟。
「可是,是水紅的……」這是玉琴,的吳儂語口音最重。
「水紅不好,小姐要麼換一條?」這是玉書,聲音總是沉穩,就如的子一般。
趙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聽到了一個很多年來,只在夢里出現過的聲音。
「有什麼錯?」子的聲音溫婉又清澈,「水紅我喜歡,喏,我去試試。」
趙朔走進了那間裁鋪子。
隔著層層的料和木架,他看到穿著水紅羅出場,如同多年前的那場生辰宴,翩然走到他面前,笑著問他:「如何?」
幾個丫鬟全都安靜下來,鋪子中,他和子對視著。
良久,子輕輕笑了一下,對著玉書道:「你帶們幾個先出去。」
丫鬟們離開了,室只剩下他們二人。
「芷音……」
趙朔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你是假死,對不對?
「那服藥是假死的藥,你沒有死,你是用這種辦法……」
他說不下去。
因為后半句是,是用這種辦法,徹底逃離他。
良久,人笑了笑。
后退半步,行禮如儀,是疏離的姿態:「這位公子,往事難追,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
13.
南方是很下雪的。
從小到大,蘇芷音幾乎從未在家鄉見到雪景。
但這一年,天空不但飄落了雪花,還在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有人說這是因為西南暴,所以天生異象。
趙朔已經在蘇府中跪了七日,蘇芷音的父親和弟弟都去勸過他,也趕過,但他就是不走。
弟弟對著蘇芷音嘆氣:「他到底要怎樣?」
蘇芷音笑了笑:「我去和他說吧。」
「你還要見他?!」
「放心,見過這一面,他會走的。」
趙朔跪在雪里,渾都冷了。
終于,他看見一襲水紅長出現在雪白天地間,緩緩朝他走來。
他的眼睛頓時亮了。
蘇芷音走到他面前,穿了火紅的大氅,這樣過于艷麗的,也被的端莊高貴住,整個人像朵雪中盛開的寒梅。
將一把傘撐到他的頭頂,為他遮住了漫天的風雪。
趙朔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其實希鬧,希報復他,或者像前六日那樣不理他都好。
這樣他還能仍然抱著一希。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遇到一個最陌生的旅人那樣,善意地為他撐一把傘。
他抖著向蘇芷音的眼睛,想從里面捕捉到什麼。
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的眼睛清澈平靜,映著漫天茫茫的雪。
「芷音。」他聲音發,「是我錯了。」
地笑:「過去的事,就都過去吧。」
趙朔的心仿佛墜了無底的冰窟,再說不出第二個字。
真的放下了。
「侯爺,珍重。」
蘇芷音將那柄傘留在他邊,轉離去。
趙朔沒有起去追。
他長久地看著那個背影,貪地想要將永遠印在自己的心頭。
大雪綿延不絕,而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一刻,趙朔知道,自己是徹徹底底地,失去蘇芷音了。
14.【芷音】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還沒有徹底暖起來的日子里,我和玉書玉畫們一起窩在房間里剝菱角吃。
「也去給公子送一份。」我們拿一份吃食給弟弟。
弟弟近日來都沒睡好,西南,我們家鄉也加強布防,報全從弟弟這里過手,他已熬了幾個通宵,直到昨日捷報傳來,暴民都已被鎮,他才匆匆休息了片刻。
然而還不等玉書送吃的過去,弟弟便主來找我。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
「趙朔死了。」
……
趙朔死在暴平息的前一夜。
他胃病愈發嚴重,原本是不適宜去前線作戰的,然而他還是強行去了。
烏騅馬把他帶到了敵營的深,他沒能回來,在戰至力竭的時候被暴民一刀砍下了馬。
憤怒絕的暴民騎著馬來回踐踏。
侯府貴子,最終甚至沒能留下尸骨。
「姐姐,姐姐。」
我聽到弟弟在喚我的名字。
我從出神中緩過來。
「你沒事吧?」
「沒事。」我輕聲道,「你累壞了,先去睡吧,不用擔心我。」
弟弟走后,我靠著墻,靜
靜地站了一會兒。
玉書們沒聽到弟弟的話,正圍在炭盆邊,拿火烤栗子。
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時刻。
我看著那炭盆中的火星,眼前恍惚了,它們變了房那一日燃燒的紅燭。
燭花跳,映出趙朔的眉眼,他一字一頓道:「結發為夫妻,恩兩不疑。
「我趙朔立誓,此生與發妻蘇芷音一生一世一雙人,若違此誓,我必碎尸萬段。」
如今,他應了自己親口立的誓。
有一滴淚從我的眼角落,掉在地上,洇開小小的水花。
然而,也僅僅是一滴淚罷了。
「玉畫玉琴!你們兩個怎麼把栗子都烤完了,也不知道給我留!
「玉書,給我擰們兩個的耳朵!」
我跑到炭盆旁,著手加了嬉鬧的隊伍。
一室的笑聲,窗外,漸暖,春意融融。
河水要化了,到時候,烏篷船上,又會有漁歌唱——
「人人盡說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
還鄉須斷腸。」
京城之事,皆是前塵,如今化為舊夢,紛紛散去。
而在江南,我還會許多好風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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