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謝遲愕了半晌，問：“您知道……？”

太上皇點了點頭。

是的，他在元晰離世後不久，就知道了。

那時他太想念元晰，去過東宮很多次，看了所有與元晰有關的東西，包括東宮品出的檔。

於是他就無意中發現，崔氏送過張子適很多幅畫。

宮裡往外送畫倒不是什麼大事，他自己的畫作也給過許多人。可是，崔氏的畫只給過張子適。

在男之上，他也是過來人，他自然覺得到那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那是種什麼覺呢？

他失過，憤怒過，也懷疑過二人是不是因為私而殺的謝遠。但最終，他摒棄了那種猜測。

他相信崔氏不是那樣的人。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萌生怎樣的，是不可控的，可崔氏不是那種能不顧禮法的人。在任何事上，似乎都有一條明確的界線，從不做任何越界的事，所以他相信在謝遠在世時，與張子適是發乎、止乎禮的。

他也一度迷茫於自己心中的憤怒，因為這種憤怒讓他看不明白自己對謝遠的。

在那之前，他始終都清楚，自己是恨謝遠的。他恨他不爭氣、恨他害死了元晰、恨他帶來的一切不幸。在元晰剛染上時疫時，他曾拔劍想殺謝遠——那日他並非一時衝，若非三個兒攔著，謝遠一定已經死了，而且他絕不會後悔。

甚至在謝遠死後，他都覺得還不解恨，他於是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位，不許他葬皇陵，只草草地葬在荒郊野嶺裡。

他，著實是不願與這個兒子再有任何瓜葛了。就連在謝遲繼後，偶爾提起謝遠，他都只會冷漠地稱一聲“廢太子”，而提起謝迎時，他總會說“你大哥如何如何”。

所以，他真的不懂為什麼，為什麼他明明已經恨這個兒子骨，卻又同時恨殺了他的人。

他無法原諒張子適，所以把張子適支出去了很多年。也有一點恨崔氏，所以後來阿宜來看時，他都很過問崔氏的事。

這實在是一種複雜到他活了這麼多年都依舊無法說清的。眼下謝遲將二人的事拿到了檯面上，令他心中愈發沉鬱。

他便道：“這件事，朕不答應。”

他不答應，謝遲也不意外，就點了點頭：“聽您的。”

“他們殺了謝遠。”太上皇忽而道。

謝遲悚然一驚：“您說……什麼？”

他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廢太子雖然死得急，急到有些蹊蹺，引得宮中朝中眾說紛紜，但並沒有哪種傳言說是崔氏和張子適殺的人。

太上皇淡然道：“當時殿中沒有留人，是誰殺的他，朕不清楚。但朕問過外面的宮人，說是崔氏先提著劍進的殿，張子適後來趕了進去……朕想，大概崔氏當時因為元晰的事悲痛過度想殺他，卻打不過，最後張子適出手相助的吧。”

謝遲愈發心驚，怔了半晌，啞然道：“那您之前不肯調張子適回來是因為……”

“就是因為這個。”太上皇點了點頭，“所以這件事，朕不答應。”

謝遲震驚到中繃，緩了一緩，才又點頭道：“我先前不知道這些，既如此，我不會再提此事了。不過阿宜那邊……”

阿宜知不知道張子適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太上皇疲乏搖頭：“與不相干的事，不要同再多說什麼了。”

他心裡是過不去這道坎，可是再過不去，他也清楚這一切不幸的由頭，都是謝遠。

退千萬步講，這件事可以怪崔氏、可以怪張子適、可以怪他、甚至可以怪謝迎和元晰死得早，但是當年剛兩歲的阿宜一點錯都沒有。

這些年，因為父親的沉浮與非議，阿宜已經承了太多東西了。何苦再讓因為那個不爭氣的父親，再多一份殺父之仇在心頭？

他希謝遠的事能就此終結，不要再多牽涉任何無辜之人了。

“這些話，你都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崔氏和張子適。”太上皇輕笑了一聲，“你就算怨朕，朕也不會改變主意。”

“不會……”謝遲搖搖頭，“這是人之常。過一陣子，我會再尋個由頭，把張子適派出去。”

“那倒也不用。”太上皇的口吻輕鬆了幾分，“張子適是個人才，你大局為重便是，反正我也見不著他。”

謝遲頷首，沉了須臾，又說：“那我改日召見他們，同他們說清楚，讓他們自己勸好阿宜。”

太上皇嗯了一聲，繼而又是歎息：“阿宜這個孩子，唉……”

是他們這些長輩間的糾葛讓阿宜小小年紀就要擔心這麼多的，他們對到底有所虧欠。

若不那麼懂事，他們心裡或許還舒服一點，可偏偏懂事得令人唏噓。

“為了，你不要虧待崔氏。”太上皇道。

謝遲沉然應下：“臣明白。”

當日晚上，謝遲就把這些都說給了葉蟬聽。葉蟬聽罷也驚呆了，早知廢太子那會兒紛爭頗多，卻還是沒想到竟會有這樣一樁糾葛。

“那崔氏和張子適是不好在一起……”歎了口氣。他倆要是婚了，那真是往太上皇心上捅刀子。

謝遲點頭：“所以他們也從不曾主提過，阿宜提之前，應該也並不曾同他們商量。”他說罷一喟，“明天我會召張子適進來，崔氏那邊……你把請進來說一說吧。此事要以太上皇為尊，讓他們心中有數。”

葉蟬點點頭，當晚就著人出宮去遞了話，讓崔氏明日一早進來，但沒說是什麼事。

而後崔氏又聽說，紫宸殿也傳了張子適明早進宮，也沒說是什麼事。

不自地不安起來，一點點不好的猜測在猶如墨水般在心頭漾開，逐漸佔據了所有思緒。

不知是不是為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如果是，也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究竟是什麼意思。

阿宜所期待的方向，大約是不可能的，也從沒有想過真的能嫁給張子適。於和他而言，都是現下的形已然很好，他們之間有琴棋書畫、有詩詞歌賦、有雪月風花，但又沒有夫妻之間那些無可避免的不快。

可阿宜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現下只能祈禱如若明天要因此而死人，能只死一個。

——崔氏是懷著這樣的念頭走進長秋宮椒房殿的，於是，在葉蟬小心翼翼地跟說完太上皇的意思後，反倒松了口氣。

“這樣麼？太好了。”崔氏滿臉的喜悅，反倒令葉蟬有些意外：“嫂嫂不難過……？”

崔氏搖搖頭，沉默了半晌，又說：“到底是我們欠太上皇的。”

不管怎麼說，謝遠是太上皇僅剩的兒子。縱使他再不濟，在三位公主都嫁出宮後，他也還是太上皇最親近的人。

所以在了殺謝遠的念頭後，就做好了一命抵一命的準備；所以在看到張子適出手後那麼崩潰，絕地覺得他也會把命搭上。

但他們最終都活了下來。那不是他們命好，是太上皇仁慈。

“若太上皇不想讓我再見子適，我也可以……”崔氏的話說到一半，被葉蟬搖頭截住：“他倒沒這麼說。而且，他不願阿宜知道那些陳年舊事，你們還是一切如舊，別讓阿宜起疑的好。現在在太上皇心裡，阿宜的分量很重，就連我和陛下，也都希阿宜好好的。”

太上皇說得對，那些晦暗的、不堪的，就不要再牽連下一輩了。

崔氏點點頭：“好……那我清楚分寸了。”

“也請嫂嫂告訴阿宜，讓不必擔心自己出嫁後您要孤一人。咱們可以時常走，來日元顯元晉了親出宮開府，我也會囑咐繁歌和堇宸多去陪陪嫂嫂的。”

崔氏又點頭：“多謝娘娘。”

紫宸殿裡，謝遲與張子適長歎的過程，也和長秋宮這邊差不多。張子適聽聞結果後平靜極了，甚至還有些喜悅，似乎對這一切都很滿意。

然後他也跟謝遲說：“臣有分寸，多謝太上皇。”

君臣二人於是算得相談甚歡，說完了這件事，還饒有興味地議了些別的事。

張子適於是提起：“臣近日從翰林院得了兩本新書……寫得頗是有趣。”

“話本麼？”謝遲慣來對這些不興趣，閑閑問道，“怎麼個有趣？”

張子適說：“這書不是翰林院寫的。翰林院把書給臣，是想問問臣識不識得此作者。”

謝遲不有些好奇了，他鎖著眉道：“你別賣關子，到底怎麼回事？”

張子適笑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他提到其中一部書裡的皇帝頗有些像謝遲，又說及近來的新書中所述的慶功宮宴與前不久的宮宴如出一轍。

“裡頭還有位年輕將領，臣讀起來，覺得那就是卓將軍啊！”張子適邊說邊抿了口茶，“哦，裡頭還有位親王，家裡有一妻一妾。妻妾早年不合，後來倒是越來越好了。這位親王先前還時常說錯話，腦子缺弦的樣子，寫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