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到得寺中,與春條用了點素齋便稱疲累,去禪房中歇下,春條本來強打神忍著不睡,見主人睡,百無聊賴下合躺在榻上,想著只是瞇會兒眼,卻不知不覺酣睡過去。
一睡著,隨隨便悄無聲息地起了床,跟著知客僧繞到一僻靜的僧房中。
“人就在里面。”知客僧小聲道。
隨隨點點頭推開禪院的木門,只見空落落的禪房里坐著個中年人,剃了渡,滿面風霜,穿著件破舊僧,禪杖倚在墻上,儼然就是個駐錫的外來僧。
隨隨不以為怪,要把一個大活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送往京城,經過那麼多道關卡,要瞞過那麼多守衛的眼睛不容易,以游方僧人的份行走,最不易令人起疑。
那僧人見到隨隨,眼中閃過愕然,接著他便扶著墻站起,向合十一禮;“檀越有禮。”
隨隨注意到他臉灰敗,雙打,整個人瘦骨嶙峋,顯然有重疾。
向他點了點頭,開門見山道:“我有些事想問問阿師。”
那人道:“檀越請問,貧僧知無不言。”
隨隨道:“聽說阿師曾在皇后宮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臉上現出痛苦之:“是。”
隨隨道:“緣何出宮?”
那人臉上痛苦之更甚,握咳嗽了幾聲道:“因貧僧聽了不該聽的話,見了不該見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宮人侍全被主人賜服,一條草席裹著扔出了宮外。”
他回憶著,眼中沁出淚來:“不知貧僧命大還是藥服得不夠多,竟在葬崗中醒轉過來。因上蓋的土薄,貧僧開覆土,便爬了出來,手腳并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個過路僧人救治,撿回了一條賤命,貧僧便認他做了師父,侍奉著他游歷到江南,只不過余毒大約是清不干凈,便了這副半殘的模樣。”
隨隨這才知道他這僧并非偽裝。
“你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見了什麼不該見的?”問道。
那人皺了皺眉,回憶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剛從西北回來時的事。殿下來找皇后娘娘,說有事相商,娘娘便將貧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們在里頭說話,起初聲音低,外頭聽不見,但漸漸的娘娘的聲音便高起來,貧僧依稀聽見幾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麼子,皇后娘娘不同意,兩人爭執起來。”
隨隨頷首:“就這些?”
桓燁要讓出儲君之位來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會反對,這算不得什麼私,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為著這幾句話滅口。
那人搖搖頭:“皇后娘娘馭下雖嚴,也不苛待人,不至于為這兩句話毒殺那麼多奴仆。是后來的事。”
隨隨靜靜聽著。
那人接著道:“那日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鬧得不歡而散,太子離開后,皇后娘娘便以淚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個逆子。娘娘發怒,下人們連高聲氣都不敢,那陣子眾人都著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著。后來太子又來了幾回,每回都要鬧一場,貧僧也漸漸聽明白了,原來是殿下為了娶河朔節度使府上的蕭娘子,竟連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儲位讓給二皇子。”
頓了頓道:“太子殿下這麼胡鬧,莫說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應允。這樣僵持了約莫兩三個月,太子殿下不知怎麼說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將殿里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遍,太子殿下又來懇求,在階下跪了兩個時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執意要去西北,便當沒有我這阿娘。”
隨隨聽著一個陌生人說起關于桓燁的往事,仿佛有只手攥著的心臟,一點點地揪。
“請阿師繼續說。”平靜道。
“太子殿下聽了這句話,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個頭,然后起離去了,”僧人繼續道,“殿下走后,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場,沒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寢了。就是那天夜里出了事。”
那人開始打,眼中淚閃:“那天是小葉他們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隨隨知道他對那個做“小葉”的宮人定有很深的。
默默地遞了塊帕子給他。
那僧人合十一禮,接過帕子揩了揩淚,這才接著道:“在榻邊值夜的供宮人聽見撲落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帳子里掉出來,落在了床前的地上。他們用燈一照,卻是把匕首,刃上還沾著。”
他頓了頓道:“他們嚇得半死,趕去床帷,就見皇后娘娘閉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幾道,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嚇壞了,趕給止住,分頭去請醫、稟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隨隨目了:“除了皇帝、先太子和醫,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這樣的事自不能傳出去,知道的人越越好……那日當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兩個從娘家帶來的親信侍婢,沒能見著第二天的太,當夜就被賜了砒.霜。”
隨隨道:“后來呢?”
“好在醫來得及時,娘娘雖失了不,到底沒有命之虞,陛下來了之后發了一通火,太子殿下從東宮趕過來,到得最晚,那時皇后娘娘已經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請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許久才開口,問他還要不要去西北,說若是他執意要娶那蕭氏,便等三年孝期滿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子,只見臉上褪盡,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起了寒霧,著說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隨隨了,想問什麼,卻覺問什麼都已沒了必要。
親生母親以死相,桓燁不可能真為了娶讓母親去死。他從來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何況是生他養他的母親。
也終于明白桓熔為什麼一定要置桓燁于死地或許本來他不曾期待過儲君之位,得知長兄要讓位于他,這才生出了貪念,巨大的期瞬間落空,以他這樣偏狹的子當然不會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已得到了長久以來想要的答案,接著說道:“太子殿下對那蕭娘子再怎麼癡心一片,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他哭著應承了皇后娘娘,往后絕口不提與蕭娘子的婚事,只求親自前往河朔,向蕭娘子說明此事……”
隨隨木然地點點頭,打斷他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師。”
頓了頓道:“今日這番話,還請阿師莫要說出去。”
那僧人看著,眼中有慈悲之意:“請檀越放心,貧僧遁空門,便已斷絕了一切塵緣,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給檀越一個代罷了。貧僧只求念經誦佛,安安靜靜了卻余生。”
隨隨道:“阿師便安心駐錫此地,飲食醫藥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禮:“多謝檀越全。”
隨隨點了點頭,默默走出禪院,回頭了,只見冬日的斜照在屋脊上,連也著慘淡蕭索,黃昏尚未來臨,暮已開始了。
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條所在的小院門前,忽然想起件事,頓住腳步,轉頭對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著我的馬車,一直跟到了山門外,你們查查那人的來歷。”
知客僧道:“屬下即刻命人去查,盡快給大將軍答復。”
隨隨點點頭:“有勞。另外你去脂鋪傳個話,我打算待神翼軍開拔后便離京,他們預備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馬車行至棠梨院外,便察覺有些不對勁,一想,原是院子里的燈點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猜到是桓煊來了。
下了馬車,穿過樹葉已落的楓林小徑,推開院門,小桐沖眨眨眼:“娘子終于回來啦。”
隨隨用下點點春條手里的竹籃:“從山寺里帶了柿餅回來,你們分著吃。”
說著褰簾進了房中。
“什麼柿餅那麼好吃?值當你大老遠地跑到城外去?”男人著寢靠在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嘗一個?”隨隨道。
桓煊挑了挑下,嫌棄道:“孤不吃。”
隨隨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吃甜的麼?這柿餅霜多,格外甜。”
洗凈手,拈了一塊給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驢地接過,咬了一口,冷哼了一聲:“不過爾爾。”
隨隨知道他別扭,也不理會,只是問道:“殿下不是在兵營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桓煊垂著眼眸佯裝看書:“得空回來瞧瞧你,誰知道你在家里一日也呆不住。”
說著起眼皮乜一眼:“東西呢?”
“什麼?”隨隨愣愣地道。
桓煊沒好氣道:“沒有算了。”
隨隨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說的大概是平安符,遂從袖中掏出個青灰的錦囊:“這是民去青龍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撲撲的,真丑。”
隨隨抿微笑:“配不上殿下,民收起來。”
桓煊一把奪過來;“孤又沒說不要,將就著佩一佩吧,你替孤系上。”
隨隨將錦囊系在他腰帶上,拿起他的玉帶一看,卻發現那只繡海棠的舊香囊不見了蹤影,似乎有段時日沒見到那只香囊了,卻回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桓煊放下書,拍拍床榻:“仗著傷略好些就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來。”
隨隨道:“民還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嘗嫌你臭了?”
隨隨只得了外裳,在他邊躺下。
桓煊將撈在懷里,卻小心翼翼地不及的傷口,只是把臉埋在頸間輕嗅著。
隨隨見他半晌沒有靜,轉過頭一看,卻見他已經睡著了。
出手指撥弄了一下他的長睫,沉沉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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