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魏博城里城外綠意盎然,節度使府的后園中一片杏雨梨云。
園中最大的那棵杏樹下擺著張石雕棋枰,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左右手邊分別擺著個棋笥,只見用乎乎的左手從左邊棋笥里拈出一顆黑棋,有模有樣地拍到棋枰上,接著又用右手拈了顆白子,踮著腳,整個人幾乎趴在棋枰上,這才把棋子擺到了對角。
一個鼻尖微翹、虎頭虎腦的男孩蹲在一旁,雙手托腮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蕭鹿,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去校場上騎馬吧,我生辰阿耶送了我一匹小白馬,可神氣了……”
那名喚蕭鹿的小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去。”
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黑得幾乎看不出瞳孔,襯著微微泛青的眼白,像深秋的湖水一樣干凈又冷清,整個人也是冷冷的,從頭到腳纖塵不染,連指甲里也是干干凈凈的,和節度使府中一群天舞刀弄、玩泥傻樂呵的小孩格格不。
男孩道:“那我們去比劍啊,我阿耶人給我打了把鐵劍,可比木劍威風多了。”
蕭鹿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似的長睫,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我要打譜。”
小男孩搔了搔后腦勺,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不是弈棋就是看書,有什麼好玩的。”
蕭鹿抬起眼睛,一針見道:“你不會弈棋也不識字,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段大郎愣了愣,隨即好脾氣地道:“那你教我好不好?”
蕭鹿遲疑片刻,搖搖頭:“算了。”段大郎太笨,與其花力氣教會他,還不如自己和自己玩。
段大郎道:“教教我嘛。”
蕭鹿想了想道:“我給你做個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教你。”
段大郎眨眨眼睛:“好,你問。”
蕭鹿道:“一只籠子里關著兔子和,五個頭十四條,一共幾只兔子幾只?”
段大郎張了張:“等等,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蕭鹿耐著子又說了一遍。
段大郎撓了撓腮幫子:“和兔子關一起,不會啄兔子嗎?”
蕭鹿:“……”
段大郎又道:“你喜歡兔子嗎?我們去捉兔子吧。”
蕭鹿忍不住想直言不諱問一問段大郎何以這麼笨,忽然想起高嬤嬤的告誡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不能因為別人在某事上不如你就冒犯人家,遂出個禮貌的假笑:“……段大哥,你自己去吧。”
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打譜。
段大郎現在滿腦子都是捉兔子:“那我去了,我捉只世上最漂亮的兔子送給你。”Μ.166xs.cc
蕭鹿心道你怎麼知道世上最漂亮的兔子在魏博,不過高嬤嬤昨日說了,不能總挑別人的錯,于是點點頭:“謝謝段大哥。”
不遠的涼亭里,隨隨懶懶地靠在桓煊肩頭,瞇著眼睛看著杏樹下的兩個小小影,發愁道:“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玩,也不,天不是打譜就是看書……”
頓了頓,乜了眼桓煊:“是不是隨你?”
桓煊毫不猶豫地撇清干系:“你別冤枉我,你忘了那時候我和你玩得多好。”
隨隨道:“也是。”雖然給雀兒挖地宮也算不上多正常。
一邊說一邊將擱到男人膝上:“今早練得太過了,有點酸。”
桓煊自然地替起來,力度不輕不重正合適。
“別擔心了,”他一邊一邊道,“我們小鹿早慧,和別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也正常。”
隨隨嘆了口氣:“那天我問最好的朋友是誰,說是高嬤嬤……”
桓煊忍不住揚起角:“畢竟是嬤嬤一手帶大的。”
隨隨道:“和我們都沒多話說,只有和高嬤嬤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
頓了頓道:“過年我們回一趟長安怎麼樣?”
桓煊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想起去長安?”
隨隨道;“阿姊前陣子寄書過來提起這事,趁著這兩年邊關無事,回去看看也好。”
突厥稱臣,吐蕃,奚和契丹不氣候,河朔軍打完突厥之后又在渤海平了一次叛,至今四五年邊關無事,等哪個部落再氣候,至也要再過幾年。
隨隨著兒,目和:“小鹿還沒見過阿耶的家鄉呢,何況高嬤嬤年紀大了,上不說,可心里還是想回故土的,高邁和關六他們正好也回去和親故聚一聚。”
說著來了興致,坐直子:“我們七月末出發,一路走一路玩,到長安過年,上元之后再啟程回河朔怎麼樣?”
桓煊道:“我們一起離開小半年不要麼?”
隨隨道:“有北……”
瞥見男人臉,連忙改口:“有段司馬和葉將軍坐鎮用不著擔心。”
桓煊臉稍霽,一開口卻還是酸溜溜的:“好在有段司馬替大將軍分憂。”
隨隨撲哧笑出聲來:“段司馬都三個孩子了,你還為小時候那點事過不去呢。”
桓煊將摟:“我就是嫉妒他能和你一起長大。”
隨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不是沒人和你青梅竹馬。”
桓煊這才發現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隨瞇了瞇眼:“聽說城南白龍寺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不如我們去賞花?”
桓煊道:“我知錯了,求大將軍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著替起肩來。
隨隨舒服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計較。”
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收起半真半假的醋意,神變得嚴肅起來:“今日送來的消息,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手吧。”
桓煊接過來迅速掃了一眼,又將信箋原樣疊起來還給,漠然道:“與我無關。”
隨隨有些詫異,知道桓煊看著冷,其實并非絕之人,當初秋狝阮月微遇險,他義無反顧去救,如今趙家犯事,爵位被褫奪,家產被抄沒,人進了大牢,還不知會怎麼發落,秉公置的話阮月微多半也要跟著夫家一起流放,按理說他不該袖手旁觀才對。
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桓煊沒將那些事告訴,不過是因為不愿主提起阮月微的事,此時既然問起,他也就直言道:“當初趙清暉設計你的事知,且樂見其。落得什麼下場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會再管。”
隨隨這才恍然大悟,先前也有過懷疑,桓煊對趙家下手時又快又準,為何偏偏留下趙清暉的命和爵位,后來阮月微嫁給趙清暉也覺事太巧,如今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從一開始就是桓煊設好的局。
桓煊見若有所思,便知已經想通了來龍去脈。
“覺得我太狠了?”桓煊道。
隨隨挑了挑眉,嗔怪道:“你是什麼人我難道不知道?”
站起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放心,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桓煊心頭一暖:“誰說你不是好人。”
隨隨笑道:“我是夜叉婆呢。”
桓煊臉一沉:“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隨隨道:“我又不在意。”
桓煊將拉懷中,額頭抵著的額頭:“我在意。”
隨隨道:“夜叉婆也沒什麼不好。”
桓煊托起的下頜:“世上哪有這麼的夜叉婆。”
隨隨道:“世上有這麼俊俏的夜叉公當然也有貌夜叉婆。”
桓煊偏過臉正要親下去,隨隨眼角余瞥見樹下的兒,忙將他推開:“沒個正形,小夜叉在看我們呢。”
蕭鹿一點也不稀罕看父母膩歪,反正自記事以來兩個人就是這副德行,低下頭,繼續思考棋譜上難住的這手棋。
桓煊道:“一個人玩了半日了,我們去看看。”
兩人起向杏樹走去。
隨隨彎下腰,從兒兩個小小的丫髻上摘下幾片落花:“小鹿,怎麼不去和段大郎、關大娘他們玩呀?”
蕭鹿道:“他們總是在泥里打滾,我不要弄臟裳。”
一邊說一邊把棋子收回棋笥里,蓋好蓋子,這才站起,舉起兩條短短的胳膊,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我們回去吧,嬤嬤該想我了。”
桓煊道:“快到小鹿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段大郎他們都有自己的小馬駒,阿耶給你找一匹更漂亮的好不好?”
蕭鹿想了想:“小黑臉是不是阿耶送給阿娘的?”
桓煊道:“對啊。”
蕭鹿道:“那我還是不要了。”
桓煊:“……”
出一個禮貌的假笑:“謝謝阿耶。”
隨隨忍不住蹲下在兒鼓鼓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小鹿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不喜歡馬也可以養點別的,貓兒狗兒小兔子,鳥兒也可以……”
蕭鹿:“養什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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