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朝堂上你死我活,私下裏仇恨深藏，但來的既是宮裏品級不低的，又是傳旨意的,盛煜仍命人請到正廳奉茶。

等了片刻,外頭腳步聲隔窗傳,就見魏鸞在染冬和僕婦的陪伴下匆匆趕來。

春風暖，已換了單薄的春衫。

璀璨寬鬆的羅襯出綽約態，腰下束著的淡長輕如雲霧,帶系了珍珠，曼妙秀致。春照滿庭院，廳前的紫荊開得正濃,高髻鸞釵翩然而來，腳隨風輕卷，銀線綉的暗紋如水波漪漪,綵線碎花隨波浮沉，盈盈冉冉。

春映照人,風姿艷麗,楚楚人。

盛煜數日沒見,目黏在上。

魏鸞端然進廳，瞧見盛煜也在,微微愣了下，旋即朝芳苓施禮，甚是客氣。

芳苓就地傳旨，說章皇后前日染了風寒，病勢纏綿尚未痊癒,因許久沒見魏鸞,甚是想念,特召魏鸞宮陪伴。完了又笑道：「皇後娘娘素來疼夫人，昨晚燒得迷迷糊糊，還念叨夫人的名，很是掛念。夫人若無事，就隨我宮吧，娘娘見了夫人，定能好得快些。」

說得冠冕堂皇，魏鸞卻聽得出來，這是要宮侍疾的意思。

從前閨中天真，章皇后染病時，也曾宮伴駕，與周驪音一道陪伴。彼時是真意切，幫著侍候湯藥、陪伴說話，真心實意盼著姨母能早日痊癒。如今裂痕已生，貌合神離，哪怕同床都能做異夢，章皇后召侍寢，豈不是添堵？

但禮敬皇后是眷本分，若無特殊由，魏鸞為眷不能拒絕，免得給盛煜添。

好在宮中自有規矩，魏鸞只消別行止有差錯，章皇后也不能拿怎樣。

遂接了旨起，垂眸走。

手臂卻忽然被人輕輕拽住，魏鸞回頭，正對上盛煜那雙泓邃深濃的眼睛。

倒忘了他也來湊熱鬧了。

以他對章家的態度，自然不願與章皇後接過多。但這種事不由己，魏鸞也不能當著芳苓的面多說，便只抬眼聲道：「皇後娘娘違和，我便宮陪伴侍疾，或許會多留兩日。不能在祖母和婆母跟前侍奉，還請夫君幫我稍加解釋。」

「三日為期。」盛煜低聲。

魏鸞沒明白他這話何意，旁邊芳苓卻已出聲催促，遂出廳登車宮。

……

章皇后的風寒自然是子虛烏有的。

但這不妨礙臥床靜養。

魏鸞隨著芳苓進去時，章皇后難得的沒穿貴重宮裝，只換了綿舒適的綢，金冠玉釵全都不用，拿抹額將滿頭烏黑長發籠在腦後，正靠在綉枕上，慢慢翻書看。聽見魏鸞和芳苓進去的腳步聲，連眼皮都沒抬，仍垂眸翻書。

芳苓沒打擾，落下珠簾退到外間。

魏鸞權當是宮辦差，也沒貿然出聲，悄悄在旁站著，一雙眼睛直往章皇后臉上瞟。從側面看不到那位的正臉，但眉梢眼角的靜卻一清二楚，那位的眼珠分明往這邊瞧了好幾遍，卻愣是沒抬頭，佯裝看書。

果真如所料，那位是想擺架子示威。

魏鸞暗哂，干站著無趣，瞥向書頁，是本詩集。

這本書時背過，連哪一頁錄的是哪幾首都清清楚楚，辨認出位置后，將那頁的詩來回背了四五遍，章皇后才慢吞吞翻了一頁。魏鸞接著背，甚至還將當時父親的講解溫習了兩遍——權當時被先生罰站背書了。

如是幾回，章皇后終於覺得無趣，丟開書卷抬起眼皮。

魏鸞旋即行禮，「拜見皇後娘娘。」

「你來了。」章皇后淡聲說著，瞥向旁邊的矮櫃。魏鸞遂將矮柜上擱著的碗捧過去，裏面瞧著清水寡淡，實則有淡淡的玫瑰清香鼻，應是沖的玫瑰。捧著碗，一勺勺餵給章皇后喝，口中道：「娘娘覺得好些了麼？」

「頭疼昏沉，總覺得氣悶。」章皇后懶懶的。

魏鸞沒再說話，只謹慎辦差。

喂完玫瑰沒多久，宮人又端來湯藥，魏鸞仍恭敬侍奉，不落把柄。

這些都容易，真正難熬的是夜裏。

魏鸞既是侍疾，晚間便等章皇后吃完葯睡下，才到側殿歇息。蓬萊殿的宮人得了授意，夜裏不時要弄出點靜，以至於春夜漫長，魏鸞能踏實睡的不過大半個時辰。如是折騰了兩晚，隔日周驪音來蓬萊殿時，在殿外撞上眼圈泛青的魏鸞，著實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了？瞧著像幾天幾夜沒睡覺似的，別是病了吧？」

「是皇後娘娘違和，我宮侍疾。」魏鸞淡聲。

周驪音見好友滿臉疲態，熬得眼圈都青了，還當章皇后病得不輕，一面心疼地囑咐魏鸞去歇息，一面提著角往正殿裏跑。這一進去，章皇后的謊言自然會被穿，母倆迥異，若是意見相左，殿裏未必不會起口角。

魏鸞有些擔心周驪音，先到側殿等著。

……

正殿裏帳幔長垂，春風送暖。

周驪音腳步匆匆地進去，見章皇后穿著單薄的綢，好端端地倚枕翻書，稍鬆了口氣，趕上前道：「母後子如何了？這兩日兒臣只顧著遷居的事，竟不知母后病了。」說著話，握住章皇后的手靠過去，面愧疚。

章皇后丟下書卷，含笑道：「並無大礙，只是染了風寒而已。」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前兩日是兒臣疏忽，鸞鸞為母后侍急累了那樣，我卻只顧自高興。今晚就換兒臣來照顧母后吧，讓鸞鸞回府歇息，母后是沒瞧見那烏黑的眼圈，怪心疼的。」周驪音說著，殷勤地給掖被角。

章皇后卻搖頭，「你自管去忙，我留侍疾自有用意。」

周驪音聞言微愣，卻仍不死心地撒懇求道：「鸞鸞都累壞了，母后就讓兒臣陪著吧。」

這分明是想維護魏鸞，章皇后不豫地皺眉，屏退宮人。

殿門吱呀關上，只剩母獨對，章皇後起下榻，轉瞬間便肅容沉目，責備道：「先前叮囑你的事，我瞧你是都忘了！玄鏡司好端端地放了魏嶠父子，卻對咱們步步，都是盛煜做的好事。魏鸞奉違，我留侍疾，不過是敲打告誡，讓知道好歹。」

「玄鏡司辦差，關鸞鸞什麼事。母後分明是心存不滿，往鸞鸞上撒氣！」

周驪音不滿地嘟噥。

章皇后眸驟沉，回頭盯向。

周驪音瞧著活潑天真，因自教於永穆帝和朝中名儒，其實里頗倔強而有主見。

先前興國公府出事，章皇后讓疏遠魏鸞時，便覺母親此舉過於蠻橫，只是不曾宣之於口而已。而今見章皇后仗勢裝病，故意折騰得魏鸞形容憔悴，滿腔擔憂全了不滿，仰頭道：「兒臣難道說錯了嗎？」

「放肆！」章皇后甚被頂撞，當即呵斥。

周驪音半點都沒退，只靜靜看著。

母倆對視片刻，章皇后竭力放緩語氣，「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我並非故意刁難，是要知道背叛的代價，如今不過是侍疾，若還不知悔悟，就不是侍疾這樣簡單。長寧，你也不小了，該知道玄鏡司這次對咱們下手有多狠。」

這般引導，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周驪音不自覺退了兩步，「母后這話兒臣不敢茍同。據兒臣所知，興國公的案子證據確鑿，並無半點冤，父皇還念老國公爺的功勞，從輕置。有違律法為禍朝堂百姓的人本就該繩之以法，母后何必怪罪玄鏡司，還把氣出到……」

話未說完，章皇后已是面驟變，厲聲道：「閉！」

周驪音聲音一頓，面錯愕。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章皇后看著嫡親的兒，臉都青了，「什麼繩之以法？興國公是你皇兄的臂膀，玄鏡司對付章家，就是對付你皇兄！淑妃母子虎視眈眈，你不說幫著章家，幫著你皇兄，還說出這種沒良心的話！」

「我當然會幫皇兄，父皇跟前我從來都是幫皇兄說好話！」周驪音也是氣狠了，對著親生母親，口無遮攔地道：「可興國公罪行累累，難道不該按律置嗎？放任他們肆無忌憚繼續作惡，不止愧對天下百姓，還會連累皇兄！」

「你閉！」

「我不！兒臣雖不懂朝堂的事，卻記得母親教過，姑息只會養。父皇也說過，咱們在皇家，若是徇私枉法，那就會上樑不正下樑歪。章家的戰功父皇從來都是重賞，興國公非但不念，反而枉顧律法鬧得民怨沸騰，這樣的人就是蛀蟲，兒臣為何要幫他們？」

章皇后未料兒竟會這樣說，然大怒，抬手便打。

手掌落在臉上之前，抖著克制住沒打下去，只將膛起伏，氣得臉鐵青。

周驪音卻懵了。

從小到大，都是帝后的掌心之寵，重話都沒聽過幾句，更別說今日這般爭吵。

看著那隻近在咫尺的手，看著章皇后怒氣洶洶的臉，忽然抬步，繞過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