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梁王的憂心忡忡,淑妃對盛煜的升遷倒很淡然。
從東宮到椒香殿,在章太后底下苦熬了二十年,如今頭頂沒了婆母虎視眈眈、設伏,自是狠狠鬆了口氣。且章皇后已被廢,永穆帝雖未急著另立新後,憑淑妃這些年冠於后宮的榮寵和兒傍的尊榮,主理后宮之權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手裡。
這陣子永穆帝也從未召幸旁的嬪妃,夜夜到椒香殿留宿。
雖說國喪裡房事,卻不妨礙夫妻夜談。
永穆帝剛下旨擢升盛煜為中書侍郎時,淑妃也曾聞之驚愕,以為是聽錯了,之後趁夜試探永穆帝的打算,皇帝穿著寢躺在寬敞榻上,只出個諱莫如深的表。那種表,永穆帝只在示敵以弱,籌謀拔除章家時出過。
淑妃當時便明白了七分。
怕猜得不准,又輕輕幫永穆帝按勞累後酸痛的頭皮,婉轉勸道:“盛統領這些年為皇上分憂,著實是功勞卓然,那晚在麟德殿裡更是拼死護駕,忠心可嘉。朝堂上難得有這般文武兼修的奇才,皇上可該好生用著,給朝廷多培植棟樑,造福百姓。恕妾多,可不能揠苗助長。雖說盛統領並非恃寵而驕之人,但群臣生嫉,於他並無益。”
這番話,怎麼聽都是為永穆帝和朝堂著想,甚至勸他耐心栽培。
永穆帝九五之尊,豈能不知后宮的小心思?
但凡人母,皆會為子打算。
何況,梁王雖不像盛煜那樣事事出眾,卻也被淑妃養得才學能耐皆不遜太子。比起章氏那種野心,視朝廷法度和皇家威儀為無,淑妃為親兒子生出點小心思,著實無可厚非。
就像為梁王謀取沈翰的孫,並未遮掩。
永穆帝便也說得更明白,道:“盛煜確實是難得的奇才,鎮國公府雖倒了,章孝溫卻還握著兵權。若朕所料不錯,他定會仗著邊塞之利,設法自保。屆時,盛煜還得打頭陣。這些事朕心裡有數,你只管幫朕料理好后宮,讓梁王多跟兩位相爺學著。”
前幾句話是解釋,末尾那句卻是誡免。
淑妃何等玲瓏的心思,自然聽得出言下之意。
是以,當梁王急吼吼地來求教時,只淡笑擺手,推了杯茶給他。
椒香殿是寵妃的殊遇,裡頭陳設雖不及蓬萊殿名貴華麗,卻也是一一皆有門道。且比起出自將門的章氏,淑妃出於書香門第,自被家學熏陶,在后宮雖收斂鋒芒,藏起滿腹詩書才學,滿殿的書畫玩卻都極富底蘊。
此刻茶香裊裊,淑妃雲鬢玉,慢慢修剪暖閣裡養的盆花。
滿殿侍皆被屏退,說話也幾分顧忌。
“你父皇登基這麼些年,承著先帝志收回被佔走多年的城池,朝堂上選的兩位相爺和尚書也都是堪配其位的賢能,如今又將昔日驕橫跋扈的章家得節節敗退,你說”抬眉,靜靜著兒子,“這算不算文武就的明君?”
“父皇英明睿智,確實當得起。”梁王由衷道。
“那你為何還為此事憂心?”
“百之中,難免一疏。便是名垂青史、功震千古的帝王,也有犯錯納諫的時候,父皇也未必事事皆能周全。盛煜原就深得寵信,又有麟德殿前護駕的功勞,兒臣是怕父皇一時鬧熱,被盛煜蒙蔽。”
當著母親的面,梁王並未諱言。
淑妃笑而搖頭道:“小事上或許一時腦熱,但事關中書,又是那樣要的位子,哪能輕率行事?莫說是你父皇,便是庸碌無能之君,要挑中書侍郎的人選,必定也是千斟萬酌過的。位子要不說,朝堂上還有無數眼睛盯著,誰會單憑寵信就賜予中樞高位?”
這道理,梁王當然明白,但心裡仍不踏實。
“兒臣是怕盛煜極力蠱,父皇才會遂他心意。母妃,”他微微抬湊近,低聲道:“若盛煜貪心不足,握住了玄鏡司和中書相權,將三弟扶上皇位,主弱而臣強……”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已然明。
淑妃笑將修剪好的花枝放瓶中,“即便他想做佞弄臣,你父皇也不會放任。”
“那父皇為何如此安排?”
“玄鏡司統領的無雙榮寵,能令盛煜舍生忘死地去啃章家這跟骨頭。如今京城的這幾位雖倒了,定國公卻還握著軍權。且先前章家勢大,為保住尊榮,皇上有威利的餘地,如今定國公沒了盼頭,就得。俗話說狗急跳牆,負隅頑抗的人最難對付,這種時候,更得有人衝鋒陷陣。”
“母妃的意思,這是父皇給的甜頭?”
“不然呢?盛煜已在高位,放著手握重權的尊榮不,平白去賣命?這是驅之以利,定國公是非常之敵手,自須許以非常之利。”
這般解釋,令梁王恍然大悟。
“待飛鳥除盡之後,自可將良弓藏起。”
淑妃笑著頷首,“即便不是鳥盡弓藏的結局,你父皇也絕不會坐視臣子危及皇權。樹大深的章家都能連拔起,盛煜不過是個新貴,還沒有打氣焰的法子?屆時他若乖覺,自能個尊榮,若有野心,章家便是下場。”
“這朝堂上朝夕翻覆,看著凶險,其實一切皆在你父皇盤算之中,你瞎擔心什麼?如今最要的,是跟著相爺學如何置政事,守住皇子的本分,用心做好安排給你的差事。千萬別阻撓你父皇的安排,他覺得你想代他做主。”
說著,將好的瓶花擺到眼前。
“瞧瞧,這回修剪得如何?”
暖融殿花香清逸,梁王著滿瓶鮮花,見母妃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角也浮起笑意。
既是如此,坐視盛煜衝鋒殺敵就是,在帝位,講究的本就是馭下之道。
他這點謀算,哪能比得上父皇?
而父皇這些年殫竭慮,好容易斬除了章氏國賊,自然不會放任弄臣自毀基。先前種種,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他長長舒了口氣,笑道:“母妃修剪出來的,自是最合時宜。”
……
鬧哄哄的彈劾後,終究沒人能令永穆帝改主意。
先前連篇累牘進諫的朝臣,或是聽了梁王的話,或是瞧出聖意已決,漸漸偃旗息鼓。
盛煜則順利走馬上任。
他生來坎坷,時被外室子的名聲遭人暗中指點,後來進了玄鏡司,在攢出震懾群臣的本事前,也沒被人說心狠手辣、閻王修羅。時至今日,種種毀譽早已習以為常,更不會在乎無關痛的彈劾諫言旨意初降時便往中書赴任去了。
時從道德高重,顯然是事先跟永穆帝商議過,如常安排差事。
盛煜上手很快,只是畢竟肩上多挑了副重擔,新上任有不事要接掌悉,忙得腳不沾地。白日里玄鏡司和中書省兩頭跑,時常是華燈初上才能出衙署,讓魏鸞大為心疼,每晚變著法兒地給他備晚飯,勞辛苦。
如此忙碌間,倏忽已是臘月初。
這日清晨,魏鸞起時盛煜果然起早貪黑地去了衙署,只剩枕畔餘溫尚在。熏香厚的床榻讓人想賴床不起,外頭卻風吹竹梢簌簌作響,今日有事要回敬國公府,不宜賴得太晚,抱著錦被迷糊躺了會兒,人進來服侍。
起梳洗後推窗,外頭果然落了好厚的一場雪。
牆頭樹梢積雪深堆,甬道被打掃得乾淨,廊下階前,被抹春們堆了幾個雪人,襯著燈籠甚是有趣。這樣的雪天適宜閉門讀書,也適宜踏雪賞景,更適宜闔家團聚圍爐閒聊,魏鸞甚是欣悅,用過早飯,到西府問候過婆母和祖母,乘車回娘家。
堂兄魏知恭上月喜得麟兒,今日正逢滿月。
國喪期間,民間尚且嫁娶數月,宦有爵的人家更不可違制。是以哪怕是添丁滿月這樣的喜事,也沒法擺個宴席慶賀,只能關起門來,自家人樂呵樂呵。
魏鸞過去時,魏府眾人幾乎齊聚。
臘月底不員回京述職,連甚面的魏知謙也攜了妻兒回京,恰逢其時。
闔府團聚,在放鶴亭旁的暖廳裡擺了桌小宴,沒用半點酒水,只以清茶代之。暖廳外湖面覆雪,竹叢墨綠,滿目銀裝素裹,在穿破雲層的下熠熠耀目。哪怕沒有醇酒竹助興,逗弄著襁褓嬰兒,亦有融融之樂。
快晌午時,府裡卻來了位訪客。
時虛白。
這位畫師是京城才俊裡的翹楚,雖出自相府,跟高門貴戶的往來卻不多。平素得空時,寧可鑽到深山農莊,也不遠去朱門繡戶湊熱鬧,除了先前在佛寺救魏鸞那回外,跟魏家並無過多往來,怎會忽然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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