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勞,心耗盡,既將山河託付給盛煜,他實在不願再勞心勞力地批摺子。
若讓皇帝輕易溜出京城,那千頭萬緒的事過來,想想都讓永穆帝心累——自便肩負重任,先前在帝位,每日裏穿梭於朝務奏摺,為完夙願而殫竭慮,倒也不覺得怎樣。如今慣了清福,加之上了年紀,哪還有那等力?
盛煜數次勸說,皆無功而返。
永穆帝怕他先斬後奏,索到園躲一陣,陪榮王侍弄田園去了。
盛煜無法,只得老實伏案。
魏鸞亦暫且打消念頭,除了偶爾跟盛煜到行宮懶兩三日,其餘時候皆在宮裏住著。好在阿姮漸漸長大,昭熙又懵懂可,有兩個孩子作伴,倒也不覺得無趣。關於天南海北的懷想,也只能寄託於周驪音遙遙送來的各地小件,和那對夫妻即興潑墨的畫作。
如此時日倏忽,昭熙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也到了能牽著慢慢走路的年紀。
這年仲春,盛煜為太上皇辦了場壽宴。
比起先前章太后的那回,這場宴辦得極為盛大。
進了二月,藉著春漸盛、草長鶯飛,上林苑裡便陸續辦起了馬球賽和踏青宴,又有四方群臣早早送來太上皇壽誕的賀禮,往來之間,令皇宮裏熱鬧了許多。
壽宴前半月,盛煜耗費數年為永穆帝營建的華宮亦開了宮門。
——先前永穆帝禪讓退位,暫且住在上林苑的宮殿裏,雖說景緻極好,卻因當初是修來游賞散心的,威儀不足。他這輩子過得艱難,自便挑著重擔,與先帝忍數十年,重振昔日因戰而衰微的江山,收復失地斬除國賊,算得上文武就、功勛卓然。如今好容易有空福,盛煜哪會慢待?
這座華宮,便是心為他而建。
宮室西接上林苑,東連群山,有巍峨軒昂的殿宇,有水波搖曳的湖泉,亦有四時不敗的花圃,最東邊則連著幽靜山林和農田桑陌,足可馳目騁懷。
宮室於去歲落,裏頭雕樑畫棟,翹角飛檐,皆工部心營造而。臘月里清掃潔凈,過後將陳設用悉心擺,到如今仲春二月,已是滿目繁花。
盛大的壽宴亦擺在了華宮。
壽宴當日,群臣畢至,宗室齊聚,就著華宮東側的斜坡綠草,賞歌舞、品佳肴。到了後晌,盛煜親自下場,與軍男兒和宗室子弟一道,打了場極彩的馬球。過後,永穆帝則陸續邀請些老臣和上年紀的公侯舊,散心垂釣。
車馬往來,宮人奔忙,熱鬧的景亦讓宮裏的孩子們頗為興。
譬如此刻。
蜿蜒的清溪自蔓蔓綠草間緩緩流過,溪水很淺,清澈見底,圓潤的鵝卵石零星躺在水底,有細小的游魚穿梭期間。阿姮玩得高興,將嬤嬤教的規矩暫且拋之腦後,了珠鞋羅,拿細帶將角和兒束起,赤著腳在溪里小魚。
可惜魚兒太,半天也沒到幾條。
小昭熙腳步蹣跚,由嬤嬤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溪邊。
他顯然想跟姐姐一起玩,可惜短腳慢,追了片刻后越追越遠,只好聲氣地,「姐姐!姐姐!」那邊阿姮滿腹心思撲在魚上,隨便應了兩聲,卻沒回頭看他。
小昭熙覺得委屈,趕慢趕都追不上,急得快哭了,「姐姐!」
魚正歡的阿姮仍然沒理他。
小昭熙終於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雖不像阿姮小時候那樣笑,卻也很哭,漸漸懂事之後,每回哭幾乎都是因為阿姮——或是阿姮故意逗他,將弟弟抱在懷裏不撒手,小昭熙招架不住,只得大哭反抗;或是午睡醒來滿殿安靜,睜開眼看不到姐姐,急得哭;或是如此刻般,追不上姐姐,急得大哭。
而這一招顯然有用。
阿姮聽見哭聲,終於回頭瞧過來,見他邊哭邊往這邊慢吞吞的走,眼淚鼻涕都快哭出來了,忍俊不。遂踩著水跑回去,蹲在草地上,嗔道:「哭什麼呀!父皇都說了,男子漢不許哭。」
小昭熙噎了兩下,果然不哭了。
只是小兒微嘟,委屈地看著姐姐。
阿姮滿意地笑,將了半天才捉到的小魚捧在掌心,送到他面前,「姐姐去捉小魚,回去養在殿裏天天陪著咱們。昭熙在這裏等姐姐,好不好?喏,這條先給你,放到小水桶里養著,你幫姐姐看著他。」
「好。」小昭熙聲氣地答。
烏溜溜的眼睛瞧了瞧小魚,卻沒手去接,反而抬起小胳膊,拿乎乎的小手去阿姮額頭混了細泥的水珠,認真道:「髒了。」
這般,果真是乖巧的好弟弟。
阿姮將腦袋湊過去,讓他胡,而後將小魚遞給嬤嬤,命放水桶里。
而後半跪在地,將小昭熙的手乾淨。
正忙著,背後傳來周昭蘊的聲音,「昭熙怎麼又哭了,阿姮你欺負他啦?」
說話之間,步伐快速靠近,蹲到姐弟倆邊。到了總角之年,男孩兒的段漸漸長,鮮貴重。他承襲了周令淵的清秀骨相,生得十分好看,加之永穆帝悉心教導,慢工出細活地磨出極好的耐,便更覺從容溫和。
阿姮瞧見他,立時眉開眼笑。
長輩的恩怨已過往,於阿姮而言,周昭蘊是皇爺爺邊的大哥哥,長得好看,待人又耐心,學會走路后,沒跑過去找他玩。而昭蘊時失去雙親,有永穆帝教導,心中並無罅隙,只覺這妹妹漂亮乖巧,又活潑可,很是喜歡。
兄妹倆得和睦,昭蘊待小弟弟也十分耐心。
昭熙瞧見他,聲氣地,「大哥哥!」
明,照得溪水粼粼,草地青,淡淡雲氣飄過碧空,天雲影流。
周昭蘊弟弟的腦袋,又看向阿姮。雪堆出來似的漂亮小姑娘,臉蛋白,兩眼晶亮而清澈,髮髻上珠串巧,是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應有的模樣。但往下……他的目落在赤著的小雙足,有些哭笑不得。
「卷著個滿地跑,當心嬤嬤瞧見了罰你。角都了,在踩水玩?」
「我在捉魚呢。」阿姮指了指不遠的小木桶。
昭熙在旁邊附和,「魚!」
這地方能捉魚的也就小溪里了,周昭蘊往裏瞧了眼,果然見到細如尾指的小魚苗。不由失笑道:「這樣小,捉了做什麼?太池裏多魚,那邊荷花池也有鯉魚,不都比這些漂亮?」
「可我就想要它們,回去慢慢養大。」阿姮忽而眼睛一亮,「你幫我好不好?它們太了,我忙活半天才到一條。」
周昭蘊下意識拒絕,「不行的。」
皇家子嗣畢竟要講儀態,他年紀最大,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胡鬧。更何況,這種魚不留手,他從前沒過魚,大庭廣眾的,若是失了手舉止不雅,難免讓路過的宮人臣子笑話。十多歲的男孩兒,可是很要面子的。
阿姮卻不管這些,抓著他胳膊晃來晃去。
「大哥哥,你幫我嘛。」
極的撒姿態,那雙漂亮的眼睛過來,分明藏滿期許。
周昭蘊的態度明顯了,「改天沒人了,我幫你好不好?」
「可我這會兒就想要,剛才在溪水裏好幾回差點摔著呢。」阿姮抬眸覷他,可憐兮兮。
周昭蘊無奈扶額。
他是真的不想下水魚。
十多歲的大男孩,已經學到騎了,能夠策馬馳騁的人,卷著管兒捉小魚著實有損儀態。但阿姮這般癡纏,他也實在招架不住,在將他的手臂晃斷之前,終於勉為其難地點頭,「行吧,木桶拿過來,速戰速決。」
阿姮頓時歡喜,親自跑去拿小木桶。
……
堂兄妹下水魚的事,終是傳到了帝后耳中。
在華宮的永穆帝更不例外。
當天晚上,他便板著臉將周昭蘊教導了一通,說他是兄弟幾個裏最年長的,盛煜都準備封他郡王賜予府邸了,理應做好表率,行事不該如此輕浮。周昭蘊乖乖教,不等永穆帝發話,自去抄了兩篇課業。
翌日阿姮過來,同樣想教導兩句。
誰知盛煜對此卻不以為意。
興許是自背負外室子的污名,在玄鏡司時又以冷狠厲的手段令眾人敬懼,混了個毀譽參半的名聲,他對旁人的目看得頗淡。至於所謂天子威儀、皇家子嗣的儀態舉止,也不像永穆帝那樣看重。
昭蘊兄妹得好,赤著腳下水魚,其實是孩子天,上至皇室宗親,下至黎民百姓,莫不如此。盛煜時不曾過那等樂趣,多盼著孩子能過得高興些,聽聞這事時,倒不覺得有違規矩。
以至於永穆帝提起這話頭,他竟勾了勾,似頗覺有趣。
旁邊魏鸞亦笑道:「兄妹倆捉了好些,如今都養在屋裏,阿姮每日惦記著餵食,昭熙也總趴在那兒逗魚。還說等魚長大了,要給父皇送幾條呢。」說著話,笑睇向阿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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