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瓷看了一眼剩下的卷宗,實話實說道:“可能一時半刻看不完,要不你先回去?”
陸無憂從最下面出一份,翻開看道:“什麼案子這麼棘手?”打開便是一份供狀,麻麻寫滿了字。
賀蘭瓷認真道:“那樁一家四口被害的慘案,當地府衙草草結案,按察使復審也覺得沒問題。然而苦主特地尋到上京來,我仔細看過卷宗,確實有點蹊蹺。”出另一份卷宗道,“這樁案子結案說是其家中妾室私通府中下人,心懷不軌,趁機謀害了一家人的命,秋日便要將該犯婦問斬。然而旁人的供狀里,對于這妾室如何私通,又是如何下毒殺害這四口人的,前后言語似有,我正在看……此番尋上京的是弟弟,說他姐姐貞烈,當初為妾亦是被迫,又得主母憐憫,絕不出這等害人命的事來。弟弟被打了板子,現在還押在刑部的牢里。”
聲線不不慢,一字一句說來,有種人不覺傾聽的力度。
陸無憂當下便挪過來一把棗紅木的椅,坐下道:“那我幫你一起看。”
賀蘭瓷抬頭道:“不用了,這種案子我自己看就行。你如果要等我,就坐那歇會吧。”
確實只是地方上的案子,力所能及,就沒必要特地讓他幫忙看了,想了想又道:“我人給你泡點茶吧?臺里新到的青茶還不錯。”
“從早喝到晚,我就算喜歡茶,也有點吃不消,里全是那味。”陸無憂也不勉強,已經在的柜子里翻找,“你的茶呢?就是桂花釀的那個。”
賀蘭瓷道:“你上回不是喝完了?”
陸無憂轉頭凝神看:“你口口聲聲說特地給我準備的,就這點誠意……”
賀蘭瓷剛才還故意板著臉,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從自己桌案下的屜中取出一罐封的小壇子,笑著遞到陸無憂面前:“那罐是喝完了,不過又買了新的……給你。”
他夫人近墨者黑,在他面前日益活潑得沒邊。
陸無憂也故意板起臉來,挑著眼睛,略帶不滿地看:“你是在故意逗我呢?”
“……這怎麼能算逗?”
“怎麼不算?”
賀蘭瓷仍在笑:“好了,別計較了……我給你泡就是了。”
終于從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起來,站起才覺到發僵,肩膀發,略微活了一下肩頸,賀蘭瓷便去柜子上拿特地給陸無憂準備的青瓷茶盞。
值房里有溫著的熱水,此時人大都散了,賀蘭瓷打開封口,清甜撲鼻,罐子中的橙黃晶瑩,還綴著小花瓣,舀一點進茶盞里,熱水一沖,香氣更甜亦更濃郁,杯中小花瓣沉沉浮浮,賀蘭瓷還沒回頭,就發現有人在按的肩膀。
“讓你別一直坐著。”
陸無憂清潤的聲音飄過來,肩頭上五指溫熱,力道也恰到好。
畢竟陸無憂對的,可能比自己都更悉,只按了幾下,賀蘭瓷就覺放松,舒服得甚至有些起意。
賀蘭瓷連忙抓著他的手道:“我子也沒那麼難,不用給我按了。”
說著,把沖好的茶遞了過去。
陸無憂就勢接過,抿了一口,被甜得渾舒坦了,才輕挑眉梢,清淺笑道:“賀蘭大人,平時在府里你可跟我沒這麼客氣。”
自從兩人都朝為以后,府里的事務賀蘭瓷忙不過來,管事的活便還是由青葉接手,賀蘭瓷盯了一段時日,覺得沒什麼問題,又把以往一些比較容易忽略的瑣事仔仔細細代過,就不再過問。
兩個人白天一道出門,再從外城門口分開,一個去都察院,一個去文華殿,各忙各的。
下衙時,便很隨意,畢竟時辰不一樣,有時忙完了各自回去,有時便像今天這樣,陸無憂繞一大圈過來接,賀蘭瓷不忙時也去東華門外等過他,并不拘泥。
了個既尋常,又不尋常的夫妻關系。
賀蘭瓷把罐子重新封回去,順著他的話道:“陸大人,我就是不客氣才這麼對你說的。”抬抬下示意,“坐過去吧,我盡量早點看完。”
陸無憂捧著青瓷茶盞,坐回椅里,一副品茶的架勢,細細啜飲之后才道:“真不要我幫忙?”
賀蘭瓷抿笑道:“不勞陸大人費心了,下自會理。”
陸無憂放下茶盞,手背撐著下頜,微微側頭,眸不加掩飾地筆直落在賀蘭瓷上,道:“賀蘭大人還說自己不客氣,如此生疏敷衍,不說兩句好聽的,這檻可過不去。”
陸無憂說得對,就算子好,也不能一直坐著不。
賀蘭瓷輕微活著手臂胳膊,同時向他打量,思忖道:“今日陸大人龍章姿,風采出眾依舊。”
陸無憂道:“聽膩了,換一句。”
賀蘭瓷:“……”
一面無語,一面又有些想笑:“那你還想我怎麼夸?英俊瀟灑,宇不凡,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陸無憂這時便又笑道:“算了,你先接著看吧。”
(三)
說是快點,但看得認真仔細,速度也就格外慢。
賀蘭瓷原本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陸無憂中途又被前來請示的員打擾了三四回,連帶著賀蘭瓷都沒法專心看。
瞬間心里平衡,甚至還能調侃道:“你要不理完,再過來?”
陸無憂開口道:“都是小事……我一會回來。”
他去了一趟又過了許久才回,半是抱怨道:“那誰倒是清閑了,都催到我頭上來了,推行新政的時候都沒見他們反對得這麼激烈。”
陸無憂一說,賀蘭瓷就知道是指什麼。
天子無家事,著實是句實話。
熙帝遲遲不肯立后,亦不肯選秀,朝臣們比他還急,三番兩次上書懇請,就算不選秀,至這新帝后宮里得有人啊!
他找了一堆理由推三阻四,連他曾經出過家,一心向佛這種爛借口都找了出來,就差說自己不舉了,得虧許太后沒來穿他,還幫忙打掩護。
最后熙帝索開始裝病,閉門不見朝臣,把朝堂事務大部分直接丟給了閣。
陸無憂去找他時,熙帝本人正一副病弱模樣躺在自己寢宮里,手里拿了本俠客志在看。
見陸無憂過來,他很直接道:“新政已經如期慢慢推行下去了,陸卿你不可能指朕一輩子在宮里勞心勞力——我想出宮。”
陸無憂掃了一眼擺在他桌案旁散的書冊,還有糕點和香茗,再加上寢殿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古董羹的味道,便知道了大概。
“來過?”
熙帝語氣平平道:“又走了。”他慢條斯理將書放下,“這麼久,你總該信我幾分了吧。”
陸無憂不是不信,主要是覺得匪夷所思。
他對蕭南沐其人一直沒什麼太大好,不過上面那個位置總歸要有人坐,兩個人都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合作,甚至于事之后陸無憂也不是沒做過對方會過河拆橋、翻臉不認的準備,但就像對方出乎預料地冒險請來援軍一樣,蕭南沐的人品總歸比他想象得要好上那麼一線。
陸無憂慢聲道:“跟言對著干可沒什麼好下場。你當真不考慮妥協?”
熙帝道:“我妥協了,就肯定離不開這個位置了,而且……你估計也不會再讓來了吧。”
這是自然。
對方若是大婚,陸無憂一定會勸花未靈避嫌。
陸無憂沉道:“其實并不適合你。”
熙帝道:“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來都在強求,上有我希冀的,我……”
“行,臣明白了。”
陸無憂打斷了對方準備開始的自我剖白,這些年蕭南沐總試圖跟他說一說他的過往,比如他當初是怎麼從懷瑾太子謀逆案中逃的,又是歷經過怎樣的遭遇才被尋到,以及他的個人志向與愿景……
但說實話,陸無憂并無和他掏心掏肺并給予同的想法。
他道:“圣上不想早朝就罷了,不過批紅還是要批的。”
算是半妥協,也是陸無憂權位穩了才敢給這個許諾,最后批紅落到司禮監頭上,熙帝本人也終于如愿以償得以偶爾出宮。
陸無憂簡單和賀蘭瓷說過,賀蘭瓷還有些擔心:“他真去找未靈了?”
“這我便不知了。就像我娶你我爹娘不管一樣,未靈若是真喜歡,想和誰在一起,我爹娘不會管,我也管不了,但是……”陸無憂確信道,“他還像以前那樣,我妹妹是不可能心的。”
花未靈和他和他娘一樣都喜歡心誠的人。
這點陸無憂自己也是如此,所以當初他娶賀蘭瓷時,雖是被迫,也很坦誠地把一切都告知,并不欺瞞,是想用坦誠換坦誠。
陸無憂問心無愧,哪怕賀蘭瓷藏著掖著,或是仍用過去防備態度對他,他也心安理得。
當然,后來賀蘭瓷確實很坦誠,比他還坦誠,以至于他一度覺得自己好似從未真的認識過,這點是陸無憂也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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