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七等在書房之外,向神恭敬地躬,替推開了門,低聲道:“小娘子進去吧,大家在里頭等著。”
屋里燭火通明,高嶠坐在那張方榻之上,見進來了,含笑點頭,示意到自己的近前。
神登榻,坐到了父親的畔。
高嶠并沒有立刻開口。父相對默然了片刻,神說道:“往后兒不能侍奉于父親之側,只求阿耶無論去往哪里,記得一定要保重自己。”
父親將這里的事一一待完畢,顯然,很快就要離開建康了。
建康城里的許多人,包括高家人在,無不認為蕭永嘉早已死在了那場兵之中,而高嶠之所以遲遲不肯為亡妻舉辦葬禮,只是因為他還固執地不肯接如此的一個事實罷了。
甚至還有一種暗地里流傳的說法——那些人在背地議論,長公主的死之所以會對高相公打擊如此之大,以致于他至今無法接,是因為他半生無子,妻子又恰好死在了臨盆之前——如此一樁人間慘劇,無論放到誰的上,一時也是無法釋然,難怪他會如此耿耿于懷。
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年了,母親始終沒有任何消息。想到生死未卜,想到父親很快就要離開,不知何日才是下次相見,的心中,慢慢地被難過和惆悵所充塞。
高嶠說:“阿彌,阿耶昨晚去了趟白鷺洲,船到洲口,便又回了……”
他頓了一頓,慢慢地抬起視線,落到了兒的臉上。
“阿耶無登島……”
他苦笑道。
神著父親角鐫刻的那一縷深深的紋路,忍住眼底涌出的酸,說道:“阿耶,阿娘出事全是意外,你不要過于……”
話沒有說完,便停住了。
父親怎可能不難過,又怎可能不自責?
高嶠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阿耶很早以前就想離開建康了,如今終于可以達心愿。阿耶知道,你阿娘還在的。你放心吧,總有一天,阿耶一定會將帶回來的。”
“阿耶——”
神再也忍不住,一下便紅了眼圈。
高嶠輕輕拍了拍兒的手,以示。
他說:“阿彌,我知道你和敬臣的所想。等建康事平后,你原本是要隨他去往義的,或是長安。那些都是好地方,比建康要好。但如今,你卻不能走了。是阿耶委屈了你。”
朝廷從前原本有一項規制,凡三品以上的大臣,無論是朝臣或是外臣,無特殊緣由,家眷須得長居京師。
這項規制,從朝廷南遷之后,因為皇帝權力被世家架空,慢慢也就形同虛設。直到不久之前,許泌之平定之后,馮衛有于早在許泌作之前,許氏家人便全部遷出了建康,以致于毫無羈縻,肆無忌憚,遂與禮部提議復立從前的這項條令。
當時一提出來,太后高雍容自然點頭,下面的文武百,也沒有人不贊的。
馮衛為表率百,就在半個月前,已經將自己原本居于豫章的老父接建康。百不分文武,亦紛紛效仿。
“敬臣母親眼目不便,且年歲大了,馮衛當時特意在我面前提過,道可不必遵循此令。但是阿彌,敬臣居高位,為百之首,人皆之,你是大司馬夫人……”
高嶠著兒,眼底里流出一道歉疚之。
“倘若你也不居建康,則此令形同虛設,無以號令百,上行下效。”
早幾天前,李穆還沒有班師回朝的時候,神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往后,倘若沒有特殊緣由,不管李穆人在哪里,自己是必須要長居建康了。
從前原本想過,跟隨李穆,帶著阿家們一起去往義,如今落空,再也不可能了。說心中沒有半點失,自然是假。
但事已至此,只要的丈夫做一□□廷的大司馬,就必須要做一天的大司馬夫人。
沒得選擇,就如同李穆。
今日的他,看起來風無比,在外人的眼中,位高權重,威儀赫赫。但是又有誰知道,這個大司馬的頭銜,于他而言,或許不過只是一種看不見的羈絆?
神看著自己父親,再也忍不住了,話沖口而出。
“兒有一話,便是忤逆,也想問一聲大人。阿耶,兒還記得,曾幾何時,阿耶你分明還認為郎君心懷不軌,對他防備。到了如今,為何卻又勉強要他做這大司馬?皇宮的那張寶座,天下但凡有能力者,何人不覬覦?阿耶,你難道就不怕他位高權重,失了制衡,將來有朝一日,真的生出謀事之心?”
高嶠沉默良久,道:“阿彌,你既問了出來,阿耶便不瞞你。哪怕是到了如今,阿耶也還是看不李穆此人。他攻下長安之后,與其說是外臣藩鎮,不如說是目無朝廷,阿耶在他的上,見不到一個忠臣該有的模樣。但是大虞面臨滅頂之時,恰恰又是他回兵相救,力挽狂瀾。”
“他不愿效忠朝廷,心底分明似對朝廷有所抵,但所行之事,卻又完全稱得上是忠臣良將,沒有半分能人指摘的不是。”
“南朝早已病膏肓了。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主事之人,靠如今朝廷上的這些人,不必等到他謀事篡位的那一天,朝廷自己恐怕先也要倒。”
“阿彌,你懂阿耶的意思嗎?李穆如同一把雙刃之劍。向善,朝廷或許就此能夠一改頹勢,枯木逢春,向惡,則大虞蕭室的帝王基業就此翻覆,也是不無可能……”
他凝神了良久,看向神。
“阿耶也曾反復考慮。但最后,阿耶還是選擇將大虞到他的手上。賭這一把,也賭自己的眼。”
他自嘲地牽了牽角,出一苦的淡淡笑意。
“阿耶這一輩子,看錯過很多的人。但這一次,阿耶覺得自己應當不會再看錯了。”
“何況,還有你在他的邊。阿耶希,你在做他妻的同時,也不忘自己為高氏兒應當負有的責任。”
高嶠注視著自己的兒,慢慢又道了如此一句。
神一呆,心頭漸漸茫然,極是難過。
想起許久之前,母親曾對自己諄諄教導,說,不僅僅只是高氏,更是李穆之妻。
而今夜,父親卻提醒,做李穆之妻的同時,亦不能忘記為高氏而應當負有的責任。
父親何意,豈會聽不出來?
說到底,父親終究還是沒有完全地信任李穆。哪怕他已決定相信他,將自己苦心維持了多年的這個南朝,到他的手上。
眼前不浮現出那晚上堂姐帶著帝過府,隨后和父親在書房談了許久的一幕,臉蒼白,一字一字地道:“阿耶!那晚上,您和太后,到底議了何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需郎君扶持這個朝廷,您卻又不信他。連您都如此,何況是旁人?”
“兒不會忘記高氏應當擔負的責任。當初倘若不是為了高氏二字,兒也決計不會嫁他。”
“但如今,我實在是不懂,大虞固然重要,但難道阿耶就不曾考慮,以郎君如此之高位,日后假若功高震主,旁人容不下他了,到時,難道他就該引頸自戮,以全所謂的忠臣之名?”
“倘若如此,這個忠臣,不當也罷!恕兒不忠不孝,兒這就和郎君離開建康,免得日后卷這所謂的忠是非!”
爬了起來,朝自己的父親重重地叩了一個頭,起下榻便去。
“阿彌!”
后忽然傳來父親的喝聲。
神停步,慢慢地轉頭,見父親從榻上起,慢慢地站了起來。
“阿彌,阿耶輔三代蕭帝。當初你外祖父臨終之前,將大虞殷殷囑托于我的一幕,阿耶至今不敢相忘。前夜阿耶與你堂姐的對話,詳如何,阿耶不便復述,但阿耶向你保證,絕非是在和當朝太后謀如何對李穆不利!”
“阿耶只能告訴你,當朝的太后,已不再是你從前的那個堂姐了,你再不可以舊日之心而視之。。但若是就此能夠盡到本分,輔帝,繼中興,國得以維系,令民得以安生,則阿耶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值當。”
“如此安排,是阿耶當日對你外祖父承諾之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已盡力,天意如何,一切便由上天定奪……”
高嶠說完,再次咳嗽了起來,咳個不停,面痛苦之。
見父親如此模樣,神心中又是一陣酸楚,急忙回到父親邊,扶住了他,替他后背,等他漸漸緩了過來,要去端水,卻見他擺了擺手,慢慢地直起腰,轉走到靠墻的一張書格之前,從其中一個屜里,取出了一只小匣。
那匣子連蓋,用一只銅鎖鎖住,上頭放了一枚鑰匙。
高嶠轉,走到了神的面前。
“阿彌,我走之后,你將這東西好生保管。阿耶但愿你往后不必開這匣子。但將來,有朝一日,萬一若是遇到急難,它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你收起來。”
高嶠將小匣連同上頭的鑰匙,到了神的手上。
匣子略微沉手,神也不知里頭是為何,接了過來,定定地著父親,一不。
高嶠凝視著兒的面容,良久,抬起視線,了眼門口的方向,說道:“你去吧。”
“阿耶!”
高嶠邊出一笑容,朝點了點頭:“去吧!”
神攥著手中的那只匣子,轉過,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口去,打開門,看見一道影就立在書房庭院的門口。
急忙偏過頭,飛快地了眼睛。
李穆看到書房門被打開,神的影出現在門口,立刻快步走來,幾步上臺階,視線掃過眼角殘留著的一點淚痕,略略蹙了蹙眉,隨即看向門里的高嶠,沉聲道:“不早了,岳父也請安歇,小婿帶阿彌回了。”說完,向他行了一禮,手握住了神的手,低低地在耳畔道了聲“走了”,便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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