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下來,一行人在許村前頭幾十里外的一高地過夜。
李穆命士兵在此暫時扎營,等后頭軍隊到達匯合之后,便一并發往弘農,清道修路,補充糧草供給,待天氣好轉,再做下一步的計劃和行。
一頂一頂的軍帳,豎起在了高崗之上。雖很是簡陋,但卻能將風雨遮擋在頭頂之外。
在泥水和雨水里趕了一天一夜路的士兵安頓好后,很快便進了夢鄉。
夜深了,李穆的營帳之中,燈火卻依舊亮著。
他應當也是乏累了,但整個人,卻心起伏,沉浸在高桓在今夜帶給他的消息里,久久無法睡。
高桓向他描述了他的阿姐離開建康之后的一路經歷。從請陸柬之的救兵,說到被榮康追捕落水。從那頭一路追隨來到長安的如今已被長安民眾視為神的靈白虎,說到當日高允如何在慕容喆的助力下奪了高胤兵權,發兵城下,危急之時,趕到兩軍陣前,送來了高嶠當日留給的那枚虎符。
夜雨不停地打著帳頂,在耳畔那不絕的嘩嘩聲中,李穆躺在狹窄的行軍胡床之上,慢慢地閉目,一遍遍地想象著長安城下,兩軍對峙,風塵仆仆趕到的那一幕,之余,他驚詫于做的這一切,而對的思念,更是猶如揭蓋而起的滾燙地火,不可遏制。
一直以來,在他的心底深,他是何等希,和朝朝暮暮,將牢牢留在自己畔,永不失去。
而今夜,就在今夜,這苦雨不絕的深夜,從前那時不時會從心底冒出來的啃噬著他的各種念頭,徹底離他而去了。
他再不懷疑,更不會擔心了。
他的妻,他所的那個子,這幾年間,縱然和他聚離多,但當那宿命般的一刻最后到來之時,還是拋棄了曾給帶來過榮耀的那一切。
高貴的地位,無上的榮華,緣的親。這一切,終是沒能羈住的腳步。
徹底棄絕了的過去,來到了他的邊。
從今往后,他再不會患得患失。
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念。
想念芬芳的氣息,想念的溫度,想念被自己在下之時,于他耳畔聲聲喚他郎君的低語之聲。
他驀然睜開眼睛,翻而起,從攜著的那只白日負于馬背,夜間寸步不離的馬袋里,取出了一樣用油紙包裹著的東西。大風小說
他坐到了燭火之前,打開防水的油紙,取出里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爛的詩經,打開,出夾在書頁中間的那兩朵早已泛黃枯萎的干花,凝視了片刻,小心地拿起,湊到鼻端之下,閉目,深深地嗅了一口來自于它們的氣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滿一管袖的一縷暗暗幽香。
分別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記憶里上一次和道別的景,如同發生于混沌初開,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抑下去的深夜時分的魂牽夢縈,在這一刻,如水般向他涌來,將他整個人吞沒。
唯一的覺,便是歸心似箭,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等到了弘農,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長安。
……
兩日之后,在后的大隊趕了上來。
幾方人馬匯合完畢,便開始拔營上路。
李穆上馬,預備之時,忽然聽到隊伍之后,仿佛傳來了一陣夾雜著士兵叱罵的哭嚎之聲,很不同尋常。便命邊一個親兵去看究竟。
那親兵很快跑回來稟告,但口氣帶了點不屑。說軍營之外,追上來了一群數百人的民眾,其中便有數日之前剛路過的許村村民。那些人想見大司馬,但被外頭的士兵阻擋,加以驅趕,那些人卻死活不肯走。
李穆問何事。
親兵道:“只聽他們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見了我們,個個唯恐躲避不及。連個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來喊救命了。大司馬不必理睬!”
一個副將勸道。
李穆回頭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調轉馬頭,縱馬朝后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群民眾在路邊,正試圖穿過阻攔他們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濘里不起,還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報。
前頭一個手腳,滿面風霜,衫襤褸,渾沾滿污泥的中年男子,神顯得焦急萬分,骨節大到變形的十指,地抓著抵在他前的一排長矛,翹首著前方,口中高聲在喊著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周圍的嘈雜給淹沒了。正著,忽然看到對面縱馬回來一列人馬,當先那男子,高坐馬背,頂盔披甲,一手按劍,不怒自威,不都停了下來。
周圍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驚擾了大司馬,末將之過!請大司馬放心回去,這里給末將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驅趕民眾的副將見李穆去而復返,慌忙跑了過來。
李穆坐于馬背,兩道目,投向了對面那群民眾,視線從一張張沾滿了污泥的臉上掠過。
“我乃李穆。爾等見我,何事?”他問。
“大司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啞著嗓音,嘶喊了一聲,“噗通”一聲,整個人幾乎五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腳下的那片爛泥地里。
眾人如夢初醒,在這男子的帶領下,紛紛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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