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只是為了報私仇,既然只是為了求痛快的公平,為什麼范閑先前還要以雪地為天下,與皇帝陛下擺事實講道理,扔出那麼多的籌碼,只求將戰場局限在皇城,將敵我雙方限定在父子之間?復仇向來沒有什麼仁慈可言,這慶國,這天下,都可以是范閑的利。
范閑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閉關都是假話,七天七夜鎖在房里,那會把人瘋的,我也要吃東西,散散風。”
他的表漸漸和平靜起來,說道:“夜深的時候,婉兒們都睡了,我會一個人地從房里出來,披著一件單,就像一個游魂一樣,在府里的園子里逛著。那些天京都一直繼繼續續地有雪,夜里冷的厲害,看園子的老婆子們都躲在角房里喝酒,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個人逛啊逛啊逛。”范閑看著皇帝陛下,睜著那雙眼,極為認真說道:“我這才發現。原來范府地園子竟然這樣大,平日里一直忙于政務,忙于勾心斗角。竟是連自家的園子都險些忘了模樣。直到這七天才注意到這一點,范府的園子,竟是比江南的華園面積都還要大些。”
“南城那條街上不知道有多府邸,不知占了多地方。”范閑認真說道:“還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里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來是很尋常的事,實際上對于那些平民百姓來說。都是極奢華地。”
他指著這片迷雪中的皇宮。說道:“當然,最大的園子,還是這座皇宮。”
“過往這些年,我在過好自己小日子地同時,順手幫襯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論是庫是河工衙門還是杭州會,很是得了些名聲。我本以為是我在幫助他們,但忽然才明白,原來其實只不過是他們在供養我們。”范閑面平靜。看著皇帝陛下說道:“既然如此,我又憑什麼向他們要求恩之
“我不是圣人,我什麼缺點都有,只是這些年比較好的,虛偽地瞞了起來。可是捫心自問。我終究還是慶國的。”
“這個國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統治下。百姓們過的還算幸福,有庫有監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這種好日子還可以過上幾十年。”
“先前說了,連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憑什麼僅僅因為自己的私仇,卻去禍害他們?把這天下搞地起來,四殺人放火,天下分崩離析,害得他們凄慘不堪,難道我就會很快活?”
“如果為了復仇,我選擇了那條道路,且不說天上那個老跛子會怎麼看,但我想,母親大人定是不歡喜地。”
“既然是為他們覓求公平,那又怎麼能選擇一條們不喜的道路?”
“我慶國,所以我希這僅僅是一場陛下與我之間的戰爭,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最好不要拖太多人進來。”
“以前有人說過,人生于世當依正道而行。什麼是正道?是做對的事……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麼能以自己的是非來判斷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來天下之是非?判斷對錯是非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這終究只能是主觀的。”
“若說正道是做對地事,那麼所謂對,便是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今日我宮與陛下說這些,做這些,便是想讓自己心安理得。”將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說了一大半出來,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則涉及到他與陛下之間的較量,不止今日,包括可能將來地較量。這種心意上地互相傷害與試探,多說無益,只有壞。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圣人。”皇帝微垂眼簾,雪花在他地睫上掛了許,“或許你母親算一個,而你今日說的話,至算是靠近了此間真義,你母親若知道你長今日這樣的年青人,想必心里會很安才是。”
范閑安靜地看著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深涌起一讓他自己都到害怕的同,悲傷,這種在不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不適當的緒,讓他到了惶恐。面對著這樣一座雪山似的絕頂人,還同對方什麼?
或謝是同這位皇帝直到今時今日,依然將范閑看自己最得意的骨,而本不知道范閑的軀殼里藏著一個早已定的靈魂。或許范閑是同對方被自己的演戲功夫一直瞞著,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剎那,范閑依然不可能袒真正的心聲。
這些年里,范閑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殺京都,宮面斥,依然是扮演的如此純良中正肅然,以言辭為鋒,以表現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進了皇帝的心。
這便是心戰,當年范閑要對付北齊圣海棠朵朵,在京都里開始準備,在北海里漾,在上京城酒樓里佯醉真醉,搖啊搖啊搖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手的溫,終于實實在在地勝了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閑在他的面前演的更久,演的更辛苦,卻不曾知道是否可以真的對方那顆風雪不化的心。然而這場戲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閑死在對方的手里,也要繼續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將此人從神壇,從龍椅上拉下來,不如此,不能將那些范閑想保護的人保護好。
破罐子破摔,腳的不怕穿鞋的?范閑能夠無恥厚黑到此程度,以殺戮對殺戮。然而慶帝又豈是這般容易擊敗的對手,范閑夠冷,對方更冷,所以今天這場眼能見的殺伐冷絕決,其實都是鋪墊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時就要拉開。
風雪不再在空中卷,而是直直灑灑地落了下來,由小花骨朵兒變了一片片的鵝,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落在了皇帝與范閑的上。
由門下中書行至深宮,一番長談,范閑大小兩個周天里質截然不同的真氣早已溫養完畢,整個人的都晉到一種無喜無悲的境界之中,的真氣充沛到了極點,只等待著哪一片雪花到那個時機。
風雪之中,慶帝負手而立,上挾著一天然的無上威勢,他微瞇著眼,帶著一譏諷的微笑看著范閑。
范閑所挾之實早已借風雪之勢釋了出去,然而一陛下紹方寸,便似到了一座堅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及,慶帝只是這般冷漠淡然地看著范閑,目所及,便將范閑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對峙良久,皇帝忽然諷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全你的心安理得,總是需要時間的。”
說完這句話,皇帝負手于后,灑然抬,一步便走了出去。霸道雄渾真氣的風雪中,皇帝陛下說走就走,毫不在意,瀟灑隨心,就像是此時勢的迭加,風雪的狂舞,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這一步看似簡單,實則大有深意,大不簡單。
喀喇無數聲碎響,清清楚楚地風雪聲中響了起來。范閑站在積雪之上的雙腳,忽然毫無來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閑的雙腳為圓心,無數道細細的裂紋展出去,就像是閃電一樣,卻長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網,雖在風雪之中,亦不輕斷。
這些細細的裂紋展的極廣極遠,竟是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種難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種奇妙的。
范閑孤伶伶地站在這些裂紋正中,沉默許久,面平靜冷漠,全勢而出,竟是困不住對方一步,對方那一步,便輕輕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這天地之間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懸崖上五竹叔說的那句了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地達到了這句謁子的完境界,不止拋卻這殘軀,更早已走出此間了。
然而范閑沒有任何絕失之意,因為他本來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如今這片大陸僅存的大宗師,本來就已經快要超出凡俗范疇的人。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后抬膝,踩著陛下留下來的足跡向著小樓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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