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四月
四月的天空不肯裂帛,五月袷如何起頭?
——簡媜《四月裂帛》
課代表哪裡聽得出來兩人是在打機鋒,一徑兒安陳知遇他才華橫溢風度翩翩,堪稱「高校男神」之首云云。
陳知遇笑而不語,目自蘇南臉上略過,有些涼,有些省過神來的不知況味。
這一頓燒烤,只有課代表一人吃得心滿意足。回酒店路上,也只一人能繼續把主題為「陳老師好帥」的話題,變著花樣地聊上一路不重樣。
局裡局外,到底不同。
到酒店樓下,陳知遇停了車,不聲地支開課代表,「我看對面有個超市,能不能過去幫我買點兒零食?」
課代表求之不得,「您要吃什麼?」
「明天回市路上,你們能吃上什麼,就看你買什麼。」
課代表樂顛顛地下了車。
陳知遇看著課代表過了馬路,收回目,手從儲格里出包一包煙,點燃了,看向車前的後視鏡。小小一面鏡子,恰能看見蘇南的眼睛。
「你是聯絡人,班上五六十來號人,行程計畫、聯繫方式……全要找你。沒個手機,你打算怎麼辦?跟人靈犀相通,心電應?」
後一句話,讓蘇南想笑,又沒能笑得出來。
陳知遇聲音涼涼,「這麼顧慮,你怎麼不乾脆打赤腳呢?」
蘇南垂著眼,「鞋我買的起,手機買不起。旦大研究生學業獎學金,一等獎也才一萬呢,手機都要六千多了。」
陳知遇咬著煙,沉默下去。
聲音漸低,有些自暴自棄似的:「我家是什麼況,上回您也見過了。我姐夫出軌,姐姐和他鬧離婚,我外甥還不到一歲……姐姐當家庭主婦好幾年了,沒有收來源。我父親……」想到「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想到大黃狗牽牛花,心裡越發的不是滋味,「我父親在我八歲時候,跟我媽離婚,之後再婚,但沒過兩年,因為酗酒去世了……」
說不下去了,自傷口似的,模樣過於難看。
要能活得張揚恣肆,誰不想換個活法?
「蘇南。」
後視鏡裡,睫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眼裡水霧漫漶。
他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猛了口煙,煙霧沉肺腔,那點兒燒灼的覺才有所緩解。
他斟酌著語氣解釋:「……沒別的意思,買藥經過家電商場,圖省事,直接買了我悉的。」
從小食無憂,在質上,他從沒到過什麼拘束,最壞的況,也就是闖了禍,陳震扣了他半年的零花錢,但有程宛、谷信鴻,有一大幫子兄弟接濟,日子照樣過得滋潤。
為了六千、一萬的數目計較,他想像不出,但不妨礙他能有所共。
好心,辦壞事。
這滋味,別提多憋屈。
蘇南啞著聲音:「我知道……謝謝您。」
他聽明白了,謝歸謝,東西還是不能收。
「蘇南……」
後視鏡裡,那雙含著點兒水霧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
他咬著煙,幾句話,在裡掰碎了咀嚼,「我再給你講個故事……」
馬路對面,課代表提著兩個塑料袋,從超市裡走了出來。
醞釀好的話一霎就跟水淹上沙灘一樣,了無蹤跡。
陳知遇嘆聲氣,開了窗,把煙掐滅,風吹進來,車廂裡煙霧被捲著出去。
「下次吧。」
***
在課代表的宣傳之下,「陳老師平易近人慷慨大方」的名聲,已在班裡廣泛散播。第二天上午,在y市勝利會師的幾組人,非要拉著陳知遇去湖邊野炊。
蘇南瘸著腳,不大想去,課代表和另一個生一人攙一條胳膊,把架出了酒店房間,直接塞進出租車後座,不給一點兒抗爭的機會。
四月天氣晴好,湖水淺碧一汪,許多人攜家帶口出遊,鵝卵石遍佈的湖灘上,已讓五六的桌布地毯佔得滿滿噹噹。他們到時,就剩個角落能夠容。
鋪上塑料的雨布,又把零食水果飲料,一腦兒地倒上去,最後拉著陳知遇在「上座」坐下,讀作野炊,實為八卦講壇的聚餐正式開始。
「陳老師,您下學期還教我們嗎?」
「你們研三還有課?」
一片哀嘆,「沒了……」
起初還是些循規蹈矩的問題,大家看陳知遇有問必答,漸漸就放了膽子。
一個生睜著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問:「陳老師,您有朋友嗎?」
旁邊一男生自發當發言人:「陳老師旦城崇城兩地跑,週末還擱這兒跟你們浪費時間,肯定沒朋友!」
「陳老師有沒有我不知道,你肯定沒有!」
「你們別鬧!讓陳老師自己回答!」
陳知遇神平淡,「私人問題就不作答了。」
「陳老師——」
「別這樣嘛——再跟大家點兒……」
陳知遇:「誰再問,回去寫5000字文獻綜述。」
大家哀嚎一聲,不敢繼續「造次」。
蘇南低頭,啃著課代表給削好的蘋果,不敢去看這會兒陳知遇是什麼表。
想到那天在紅房子裡看見的「楊」,照片上那張漂亮溫的臉——陳知遇與是什麼關係?
深篤自是不必懷疑,否則何以去世都十多年了,還能唸唸而不能忘。
那天回家之後,又專門去搜了陳知遇的資料。
此前,在問陳知遇為什麼讀了理科卻選了文科專業的時候,是先為主地認為,陳知遇本科也是讀新聞傳播,然而不是——
他本科讀的建築系,本科畢業之後,在家休息了一年,專業去國大學念了傳播學的碩士,而後歸國讀博。
楊出車禍去世,就是他本科畢業的那一年。
的死亡,全然改變了陳知遇的人生軌跡——是不是可以倉促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人能創造,能毀滅。
唯獨,撼不一樁死亡。
這些,蘇南都諱莫如深。
大家把一地零食分得只剩下一片狼藉,饜足,把貴重品委託給傷員蘇南看管,一溜煙地跑去湖邊玩水拍照。
「平易近人」的陳老師,再怎麼平易近人,也不至於會去摻合這種稚的項目。
被留下的蘇南和陳知遇兩人,大眼瞪小眼。
「您吃飽了嗎?」全程觀察,大家卡卡嚼薯片的時候,陳知遇只紆尊降貴地吃了一串葡萄。
「全是膨化食品,能吃飽嗎?」陳知遇挑挑揀揀,翻出兩香蕉,「你們這些小孩,怎麼這麼喜歡吃垃圾食品?」
「方便,味道好。」
「不健康。」
「您熬夜看漫畫也不健康。」
陳知遇挑眉,「又胡說。」
「您看的那個漫畫,今天早上剛剛更新的第723話的容是……」
「蘇南,」陳知遇盯著,皮笑不笑,「劇一個字,寫1000字作業。」
「……人氣配角,死了。」蘇南眨了眨眼,看他,「6000字是吧?」
陳知遇一掌拍過去。
蘇南護著腦袋,「……老師不能罰學生!」
「拼了我這個副教授的職稱,今天也得教訓教訓你。」
蘇南笑得直不起腰,過了半晌,從抱著的書包的臂彎裡抬眼,卻一下對上陳知遇的目。
嚴肅,似有所思。
愣了一下。
「蘇南,知道我為什麼當老師嗎?」
蘇南搖頭。
「固然一部分是順勢而為。」陳知遇將目投向湖邊歡笑的學生,「周輔先生說,他只有半隻筆,用來傳播先哲智慧。」
蘇南口而出:「不管天大開,還是燭掩映,清醒的靈魂總守候著,只要有人守候,就有破曉的可能。」
陳知遇微訝,看一眼,「你讀過《燃燈者》。」
「嗯。」
《燃燈者》,講的是點燈傳藝的故事,年輕的趙越勝,在迷茫之際老師周輔諸多教導,最後也繼承了周先生的神,走在了燃燈守夜的路上。
四月的風略過樹梢,吹向湖面。
陳知遇看著蘇南,目灼灼。
哪怕他如困,每行一步都如蛛結網,仍然自私地希:
「我掛在院長名下,有一個協帶博士生的名額……蘇南,來崇大讀博。」
——把你放在我一直能看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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