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蓬萊

周翡哭的時候，老和尚也不管，他不再搖槳，小船卻好似生出兩鰭，自己破開水面往前行去。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水鳥落在了船舷上，歪著頭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緩緩放下炸起來的羽，悠然地長了鳥喙，梳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簾子出來，那水鳥見了，卻了好大一驚，梗著脖子尖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老和尚頭也不回地歎道：“刀鋒外，算是有小了。”

周翡乾了眼淚，眼圈卻還是紅的，怎麼看都只是個盡了委屈的小小，不知老和尚和水鳥是怎麼心有靈犀地看出“刀鋒外”的。

周翡沉了沉自己的心緒，清了一下嗓子，正道：“多謝大師。”

這話聽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卻是了然地一笑，沖擺了擺手。

人和是一樣的，有時能覺到無形無跡的殺機與死亡，親人臨終的時候，旁人看著他的眼睛，往往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力想聽清他說了什麼。

等到彌留的人閉了眼、徹底塵緣斷絕時，其他人便會開始大放悲聲，心裡仿佛生出千般萬般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無論如何也接不了。

但其實，他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周翡早知已經無力回天，裡雖然戰戰兢兢地問了，心裡卻並沒覺得自己還能見到活著的謝允，此時見他雖然那副熊樣昏迷不醒，但好歹還有一口氣在，便知道是這素不相識的老和尚用了什麼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雖然只有一點氣息，卻足夠將周翡方才一把萬念俱灰的心頭火重新燒起來了。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垂了一下眼，十分克制有禮地問道：“大師，他現在這樣，可還有什麼辦法嗎？”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銀針輔以一些藥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麼驅除骨青之毒，我們幾個老東西好多年前便開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沒什麼眉目……唉，老衲聽說推雲掌重現蜀中時便覺不好，一路找過來，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周翡從這句話裡聽出了好幾層意思，有點震驚地問道：“大師……那個……敢問前輩法號？”

“可算想起來問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還忘了什麼？”

周翡將尖端在船的苗刀在手裡轉了一圈，沒好意思搭腔——忘的事多了，什麼楚天權的、消失的慎獨印，還有謝允幾乎捨命救出來的那倒楣孩子趙明琛——五俱焚，燒出來的黑煙把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個雲遊四方的野和尚，法號‘同明’，想必你也沒聽說過。”

周翡：“……”

這是誰？還真沒聽說過。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說道：“那不的後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點給他跪下，不知道這會補一句“久仰”還來不來得及。

同明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他雖出自我門下，卻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麼帶發修行的，他小時候自作主張地剃過頭髮，只是我知道他一塵緣，便沒替佛祖收他，沒人理他，過了幾年他自己怪沒意思，又自行還俗了。”

周翡：“……”

總覺得老和尚跟解釋這句話的時候帶著點揶揄。

周翡張了張，不知是該接話還是該嗆一句“關我什麼事”，好似都不合適，便乾脆撐著長刀坐在船篷旁邊，將這話音揭了過去，說道：“他……謝大哥同我說過，當年是他一位師叔將畢生功力傳給了他，才制住了骨青。”

“唔，”老和尚點頭道，“用極雄厚的力將骨青封在他經脈中，當時我親自下的針。唉，我那時便覺得此計不過權宜，不能長久。安之這孩子，天生深，他一直冷眼旁觀，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個師叔給取的字。”同明道，“沒告訴你嗎？”

周翡：“……”

告訴的是“黴黴”。

周翡又追問道：“那您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這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制，也試著尋覓過歸丹的藥方，大藥穀沒得徹底，除了早年間流落出一些藥丸，方子是一張也不剩了。但我查過一些旁敲側擊的記載，知道歸丹本是大藥穀一個劍走偏鋒的前輩了偏門做出來的東西，因其種種壞，一度被藥穀止，這也是為什麼大藥穀一招覆滅，流落在外的歸丹極其稀有的緣故。”

周翡奇道：“偏門是什麼？”

“就是煉丹，”同明道，“那位前輩天資卓絕，一朝遭逢大變之後，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尋醫道，反而迷上了求仙問道，妄想能煉出長生不老丹來，長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十分荒謬的藥方，歸丹便是其中一種，據我考證，所謂‘歸丹’，應該是一種烈大補之，服用者火旺盛，周管如江海漲，奔騰不息，功能在短時間暴漲，只是熱越來越烈，直至而亡。”

周翡震驚道：“有毒啊？”

“你要那麼說，倒也沒錯。”同明點頭道，“歸丹並不是骨青的解藥，只是兩者正好相克，兩種毒能搭起一個平衡，這個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皺了皺眉，想起鳴風老掌門，那位前輩確實是在還不大懂事的年紀就沒了，魚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裡混日子，就算沒有寇丹暗算，他也說不準還能活久。

這些毒啊藥的，周翡統統是一頭霧水，便乾脆問道：“那您是怎麼打算的？我能做什麼？”

同明道：“我不日便帶他回蓬萊去了。”

周翡聽了“蓬萊”二字，倏地睜大了眼睛。

當年“雙刀一劍枯榮手”都有名號，唯獨“蓬萊散仙”四個字語焉不詳，指的究竟是男是、是老是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更有傳說世上其實本沒這麼個人，“蓬萊”這一說法，完全是隨便來湊數的。

“至於姑娘，確實也有些事要勞你相助。”

這一夜裡，群星閃爍，圓月微缺，周翡做夢似的經歷了一番生死，還偶遇了一位傳說都傳不真切的人，然而永州城裡卻遠不像水面上那樣平靜。

早在楚天權的大隊人馬現時，李晟便覺不好，當時場中一片混，霍連濤一死，這幫“英雄豪傑”便好似了沒頭的蒼蠅，只會暈頭轉向地跟著人跑。

楚天權固然危險，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紀的趙明琛怕也不是什麼善茬，那兩波人勾心鬥角，倒要將這些個不明就裡的江湖人捲進來當炮灰。

李晟一邊在心裡將代一聲就跑了的周翡罵了個狗淋頭，一邊楊瑾看好吳楚楚和李妍，朗聲說道：“北斗詭計多端，諸位！諸位聽我一句，謹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

然而除了剛開始跟著他佈陣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國仇家恨與江湖大義”沖昏了腦袋，義無反顧地捲進其中拼殺，誰會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人敲退堂鼓？

李晟喊了好幾聲，嗓子直冒火，依然於事無補。

楊瑾帶著李妍和吳楚楚趕過來同他匯合，說道：“神醫救不了找死的，別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來！”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機巧，同沖雲子學了數月的齊門陣法，雖從未拿出來用過，卻好似天賦卓絕，一點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幫跟著他的陌生人指揮得團團轉，是看準了北斗黑人包圍圈中的一但薄弱之，三下五除二帶人殺了出去。

他們前腳剛沖出去，後便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眾人回頭去，剛好見到無數人馬從後山中沖出來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援軍？那咱們還跑什麼？”

不人同一樣疑，紛紛駐足觀。

楊瑾慣常皺眉不滿道：“你們中原人……”

李晟遠遠去，見那山上沖下來的人分了幾路，井然有序，遠近配合，端是厲害，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有些不安。

這時，好不容易將氣勻了的吳楚楚卻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軍中之人，不知是誰麾下的人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個康王帶來的嗎？”

吳楚楚臉上沒什麼，話卻仍說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貴胄，君子不立圍牆，倘真埋伏了那麼多人等著伏擊楚天權，方才必然不會自己面。我從終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殺了一路，你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