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嘉善八年七月十四夜，中元節。地府開啟，亡魂夜出，千家萬戶閉門扉，燒灰的紙錢隨風飄揚，像極了深夜中的鬼魅。

京郊紅蓮寺，萬籟俱寂，唯余草叢間不知何的蟲鳥還在輕聲鳴。

陸九萬手持雁翎刀，緩緩推開了禪房的門。

里黢黑幽深，一只修長的手猛不丁將拽了進去，悉的呼吸清晰可聞：“鵬舉，只你一人麼？”

陸九萬強行按捺下提刀砍人的沖，閉了閉眼，忍著男人距離后背越來越近。

“朝中都說你這個千戶是牝司晨。”背后之人循循善，“可整個白澤衛，能打的不如你細心，細心的不如你膽大，鵬舉，你呆在燕京，不憋屈麼？不如你……”

陸九萬突兀地笑了：“你就是這麼給你主子晉王做說客的？晉王既如此開明，為何晉地無一？”

子夜到了，紅蓮寺敲響了鐘，一聲連一聲，震得人心弦發。

一只手到陸九萬眉前，掌心猛然張開，拴著銀鏈子的紫晶石晃晃悠悠，與禪房逐漸濃郁的甜香混合，共同拉扯著墜幻象：

看見大燕皇宮尸山海，燕帝提著長劍步下丹墀，無數宮人狼奔豕突，金吾衛舉著兵刃卻不知該如何阻止。火照亮了琉璃瓦，夜下雀驚飛，直直沖向天上冷月。

場景倏忽變幻，燕帝陡然轉頭，披頭散發像個白發瘋子。他眼神鷙，怪笑了兩聲，提劍朝陸九萬直直沖來。

陸九萬這才注意到，著服，正帶著下屬疏散宮人。

滴的劍近在眼前，卻驀地無法彈，慌、恐懼與憤怒狠狠攥了的心臟。

“噗嗤！”

輕微的利聲后，幽魂似的低語響在陸九萬耳畔：“你效忠的嘉善帝并非善類。你看開國元勛護國公，滿門忠烈，數代下來，也只一個紈绔子弟獨撐門戶，你……”

陸九萬抖著手指住刀刃劃了下，十指連心，劇痛襲上腦海，沖散了幻象。屏息半晌，終于確定了，禪房里僅有他倆。千戶暴躁地深吸一口氣：“許鶴鳴，有句話你聽過麼？”

“什麼？”

“渣男屁話多！”

話音未落，陸九萬左肘猛然后拐，左順勢橫掃，帶飛男子的同時，刀柄倒轉，狠狠砸在對方后頸。

許鶴鳴一聲不吭趴在了地上。

直到此時，禪房老舊的木門才被人大力踹開，此起彼伏的呼聲一窩蜂涌了進來：

“頭兒，沒事吧？別難過啊，四條的蛤蟆不好找，兩條的男人遍地走！別為一個探子丟了整片林子！大不了兄弟們上街再給你綁一個去！”

“就是就是，頭兒你放心，大家加審，保證趕上今年秋決，送他跟你前兩任未婚夫婿地下相會！”

一眾白澤衛七手八腳拖著男人往外跑，月照亮了他的臉。

是真好看啊，鼻梁直，眼睫長而，乃京師最時興的清雋書生模樣，可惜是個探子，裝了一肚子的虛假意。

陸九萬最后欣賞了一會兒這張臉，悲天憫人地唏噓：“你們用心點，我見不得那場面。”

直白點講，姑下手有公報私仇之嫌，小的們給我往死里揍。

不怪陸九萬來氣，當年皇上他弟晉王奪嫡失敗，滾回晉地蝸居，這些年時不時就鬧點幺蛾子，白澤衛抓的探子串起來能繞署小半圈。陸九萬心急買房親，貪圖那點賞金，老喜歡抓探子的行了。誰想，順藤瓜，竟到了自個兒未婚夫上。許鶴鳴段位高沒餡，餡的是他下線。

彼時，陸九萬正滿京師拉合適的房源，此消息相當于哐當一記重錘砸天靈蓋上，差點把砸瘋了。好你個許鶴鳴，姑拼死拼活準備婚事，你丫居然背刺我？

沒當場拔刀斬了許鶴鳴，都算是白澤衛教導有方。

許是察覺到了危險，許鶴鳴陡然撲騰起來：“陸九萬，你不能這麼無！我是在救你，救你們所有人！你看見的是真的，都會發生的！”

陸九萬出小指搔了搔耳朵，不以為意地道：“有點新意沒？你上任說他貪污是為了給我買房，你上上任說他殺原配是因著太我。你們男人的，鬼才信。”

許鶴鳴發出聲嘶力竭的吼，繼而被堵住，很快消失在了草叢深。

正打著燈籠清理現場的副千戶唐惜福抬起頭來，一言難盡地道：“你是真記仇啊！三任未婚夫，無一善終。就這一個，你好歹等解了婚約再逮，還要不要名聲了？”

“不，我不記仇。”陸九萬回刀鞘，笑道，“我一般有仇當場報。姑不得那鳥氣。”

燭照出了千戶的模樣，姿拔，容貌英氣，眼中帶著藏不住的笑意。看得出，很愉快，極喜歡白澤衛千戶這個份——盡管文人多罵為朝廷鷹犬。

青鳥西飛，涼月斜風，山下河面浮起粼粼波，映出遠遠近近的峰巒。

天際現出一線微，須臾朝噴薄而出，叨擾佛寺大半宿的白澤衛終于準備打道回府。臨出門前，知客僧熱招呼陸九萬：“陸施主要不要再聽段《金剛經》？”

陸九萬了癟癟的錢袋，決定暫時放過寺里的師父。

大燕臭名昭著的特務機關白澤衛，出了名的業務繁重福利高，部卷生卷死，卷得一個個禿頭失眠過勞。陸九萬作為正五品千戶，卷王前列，自然也有此憂患。不過幸運的是，近兩年發現紅蓮寺念經助眠，佛茶養發，算下來竟然比看大夫價比高。

買房遙遙無期的陸千戶，果斷放棄吃藥扎針，改為聽經養生。白澤衛跟風，一度掀起求神拜佛的熱，然而譬如大浪淘沙，留下來的寥寥無幾，對此大家的評價是沒慧者睡得香。

陸九萬是個俗人，不在乎聽經睡覺是否對佛祖不敬，老和尚能把念睡了，就是社畜的神明。

知客僧邊送他們出門，邊不死心地提議：“來都來了，上柱香唄？敝寺新到福祿香，求升發財老準了。”

滿腦門困意的陸九萬原本興致缺缺，聽聞“升發財”四字，生生轉了步子，撂下一眾下屬，邁向了煙霧繚繞的大雄寶殿。

沒想，將將走到殿外大香爐，斜刺里一支長條狀暗“咻”地飛了過來。陸九萬快過腦子，折腰后仰，右手探出如電，果斷駢起二指夾住了暗。

竟是一支簽。

求簽問卜的竹簽。

陸九萬順著竹簽來去，但見幾步遠的大殿，錦華服的年輕人正跪在團上，雙手抱著簽筒猛搖，里念念有詞：“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啪嗒！”

單支竹簽落地，年輕人手忙腳撿起來，嚷嚷著要小沙彌給他找簽文。

小沙彌不知在此陪了多久，整個人眼可見的疲憊。他默不作聲翻出對應的簽文遞與錦公子，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白施主，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別吵吵！”白玉京不耐煩地打斷他，匆匆看過簽文，然大怒，“怎麼又是下下簽！”

白玉京閉眼吸氣呼氣半晌，胡爛簽文，劈手奪過小沙彌手里的竹簽，呼地拋出大殿，而后從袖中出一枚金錁子丟進功德箱，理直氣壯再來一遍求簽問卜。

小沙彌掙扎著從功德箱上移開眼，十分有道德地提醒金主：“白施主，你已經求了……六次了。一切有為法，如……”

白玉京惡狠狠搖著簽筒，咬牙切齒：“小爺只信人定勝天！”

那你還拜個球啊！

陸九萬目瞪口呆，低頭掃了下腳邊，不多不，正好五支簽。不由對此行徑嘆為觀止，合著只要有錢，連神諭都能量定做。

陸千戶瞧著這位爺暫時出不來了，索走到走廊上坐下，倚著廊柱等白施主騰出大殿。

不想聽對方求了什麼的，奈何耳聰目明的壞便是字字句句聽得一清二楚。

“佛祖保佑，保我護國公府歲歲平安，福澤有余，一定一定不要讓守護通明石的任務落在白家人頭上！”

眼睛要睜不睜的陸九萬目微凝。

通明石，那不是仨月前，奉皇命親自去邊關，接收護送進京的波斯貢麼？這玩意現在應該躺在皇帝庫里，怎麼可能讓這紈绔子弟看守！

“皇帝老兒和未來新帝千萬千萬要看好庫，別把那破石頭丟了！”

陸九萬霍然起，按住了刀柄，差點咆哮出聲，丫從哪知道的消息？

“佛祖啊，我父兄都為國捐軀，白家就剩我這一混吃等死的獨苗苗啦！求您給新帝托個夢，讓他對寒家網開一面、手下留、多多惦念白家歷代功勞和苦勞！”

殿晦暗清涼，殿外天正艷，暗融，一道人影悄然垂落，森森的聲音突兀響起：“你是如何得知‘通明石’的？”

白玉京嚇得一哆嗦，刷然回首——

沉重殿門轟隆閉合，驚起圈圈浮塵，悉數映公子瞳孔。兩步遠，眉眼冷然的子提著雪亮鋼刀，封住了所有逃生之路。

他這一轉首，陸九萬心中不由念了聲“好巧”。

竟然是剛被前任未婚夫踩了一腳的紈绔子弟白玉京，那位護國公府扶不起的小公爺。

“白小公爺，還有誰聽到您的祝禱了？”陸九萬似笑非笑，“說出來，沒準兒還能保平安。”

白玉京一，癱坐在了地上，里念念有詞。陸九萬得湊近了去聽，方能聽清是一段簽文：

“勒馬持鞭直過來，半有憂危半有災；恰似遭火焚燒屋，天降一雨湯災。”

好，觀音說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