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猝不及防間,一個聲音從前廳傳出。
沈連翹猛然推開門,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大廳中。他穿著黑的斜襟窄袖長袍,細長眼、矮鼻梁,麵容普通,卻著詭肅殺之氣。
這是沈連翹第一次見到韓涼。
最早沒有忘記名冊時,知道宮中有個衛名韓涼,是良氏族人。
可是也僅此而已。
京兆府外認下蔡無疾;生病時請來孫莊;孔佑去北地,寄信給葉萬鬆;蔚然出嫁,安排崔知黍隨行保護。
良氏族人已散作滿天星,除非必要,不可能一一見過,惹得朝廷懷疑。特別是,想當然以為,的族人,都是忠誠可靠的。
“你認得我?”沈連翹邁前廳。
雖然是秋天,韓涼卻在烤火。他的手在炭火盆上翻轉,拇指和食指並攏著,一線。
一灰白的,小蛇般細的線,從韓涼手心延長到地麵。
“認識,”韓涼道,“良氏的族長大人。”
沈連翹鬆了一口氣。
“既然認識,我讓你放下那繩子,你肯嗎?”沈連翹的聲音威嚴中不失溫和。
韓涼抬頭看著沈連翹,笑了笑。
“族長大人知道我為何烤火嗎?倒不是為了方便點燃引信,而是每到天氣,我的腳和胳膊,就會很疼。”他的臉上褪去了跟隨皇帝多年,暗殺探聽時的冷。像是在同老朋友敘舊,緩慢地說著。
沈連翹走近一步道:“既然如此,我請太醫為你醫治。”
“不必,”韓涼添進火盆裏一顆炭塊,輕聲道,“當初我的父母死在宜驛站,嬸娘要帶我搬到幽州去,我說大仇未報,怎敢離京。錦安十五年我十三歲,躺在黃河邊的冰雪上,等到狩獵的楚王經過,帶我回宮。我的寒疾是自己故意得的,每次疼痛時,我都在想,當年父親母親在大火中,也是這麽疼嗎?”
沈連翹麵悲戚道:“比這個還要疼。”
“哈,”韓涼嘲笑一聲,搖頭道,“你不會覺到,也不記得,不然你就不會帶領合族數百人為大周效命,更不會嫁給劉氏皇族!”
沈連翹出手,也烤了烤。
火焰滾燙,火舌隻要稍微接到皮,便覺得疼痛。如果這樣的火遍布全,如果在火中活活燒死,那樣的慘狀,不敢想,也不忍想。
夾竹桃的毒讓沈連翹幾乎站立不穩,在片刻的暈眩中,努力整理思緒,勸說韓涼。
“當年作惡的人均已伏法,楚王已死,楊桐陌恐怕也死在邙山了。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韓涼的聲音拔高幾分,“怎麽能夠?當年我藏在宜驛站外,親眼看到他們火箭,又進去絞殺。你見過用弓箭殺人嗎?長弓套著脖子扭上幾圈,窒息而死的人被割爛脖子隻剩下骨頭,流滿地。”
沈連翹盯著韓涼的眼睛,詢問道:“所以呢?所以就要做出比楚王更殘忍的事嗎?當年的良氏無辜,如今城中的百姓,豈不同樣無辜?劉瑯當年隻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他的父母兄弟同樣死在宜驛站。你報仇,能這樣報嗎?”
韓涼罩在火盆上的手微微抖,有一瞬間,他猶豫了一下。
“是啊,能這樣報嗎?”他的手靠近火焰,在難以忍的疼痛中著收回,又忽然笑了,“可是你不會以為,所有的良氏族人,都聽你的話吧?”
“不是聽話,”沈連翹道,“是有良知。”
韓涼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我替楚王殺了多人。好人,壞人,忠臣,佞,老人,孩子,當你手上沾染足夠多的,良知是什麽,早就忘了。比如今日,你可知道有一引線通往大梁使館嗎?使館旁邊住著大周顯貴,更有幾皇族宅邸。燒起來,就都完蛋。”
沈連翹抬手了口。
心髒在那裏混地跳,快速而不規整,連帶著的呼吸都起來。
“你不要這樣,”沈連翹用盡力氣開口,“你見過芙蓉,就是你的堂妹。我們死去的父母已經不能複生,你從這裏出去,一聲妹妹,幫擇婿出嫁,再得到一個家。”
韓涼看著溫地笑。
因為這個笑容,他俊朗幾分,也鬆弛了些。
或許這是他十多年來,最放鬆戒備的時刻。
“族長大人,”他聲道,“請你離開。”
韓涼的手在炭火上揚起,手裏握著的引線抖著,沈連翹才發現那些引線有好幾,或許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在恐懼和驚慌中最後勸道:“皇帝不會來了!你燒了也沒用!”
“你不知道,”韓涼道,“那些土堆在銅駝街那麽久,就是為了讓你發現。給良錦惜的隻言片語,也是為了讓你想到我。聽說族長大人你失去記憶了,就算你想不起來,也會有人告訴你。隻要你來了,他就會來。你聽——”
伴隨著這句話,門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門被撞開窗被砸破,孔佑和江流帶著衛尉軍衝進來,數十把弓弩對準韓涼。
“網之魚。”江流道。
韓涼笑笑,對孔佑道:“陛下,宜驛站的亡魂,等著你。”
他的手在火盆上方鬆開,引線盡數掉落下去。沈連翹不顧疼痛手,想要抓住引線。可縱使有火中取栗的勇氣,那引線燒得也又急又快。又去拽地上的,可韓涼上前,擋住了。
他的手中出匕首,向沈連翹揮來。
“翹翹——”後有一隻手抓住了沈連翹的襟,把向外扯去。與此同時,數把弓弩齊發,弩箭準確無誤地沒韓涼的,把他擊倒。
鮮在韓涼黑的服上散開,他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連翹,含笑說話。
“夫人懷你時,我還給你唱過……歌。”
“快走!走!”沈連翹牽住孔佑的手向外,可剛走一步,便昏厥過去。
“出去!”孔佑大聲喊道,他攔腰抱起沈連翹,同衛尉軍一起向屋外躲去。
“轟——”
炸聲從腳底傳來,整個院落塌下去。碎石飛濺烈火熊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擊在孔佑後背上,他向前踉蹌幾步,中腥熱,吐出一口。
“陛下!”醒來的沈連翹睜開眼,“丟下我,丟下我,快走。”
孔佑咬牙關再次起,笑道:“你說的什麽傻話。”
說的什麽傻話。
十八年前的宜縣,他已經丟下過一次,換來的是十多年的悔恨和尋找。
這一次,再不會丟了。
第二次炸聲響起,沈連翹隻覺得眼前刺目的白,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殿燃著近生香,傳說這是能把死人從冥界喚回的香。
近服侍的宮人看著太醫為皇帝針灸,臉上憂心忡忡。
“掌院大人,這都第三日了,怎麽陛下……”
“不要急。”掌院太醫一麵拔掉銀針,一麵對跪在龍榻前侍疾的丞相代,“夜裏開一點窗,切記不要悶著。陛下的外傷已經起痂,意識也漸漸恢複。剛才開了口,似乎是在夢囈。”
“陛下說什麽?”堅起上前一步。
“在說……”掌院太醫回憶著,“翹起來?”
堅微怔之後忍不住苦笑:“什麽翹起來?是喚的郡主閨名吧?”
說話間,床上的孔佑再次發出聲音:“翹翹。”
堅慌忙上前,看到孔佑睜開眼睛。
“翹翹呢?”他似乎回憶起什麽,驚慌失措地問。
堅看一眼太醫,有些不忍開口。
孔佑向來是固執的,固執到醒來後不顧堅阻撓,也要到使館去。
魏夫人和夫人陪著沈連翹,那個妹妹沈紅芍也在。孔佑到了,便讓其餘的人先回家去。
的邊,怎麽能沒有自己呢?
沈連翹上沒有太多傷口,昏迷不醒是因為夾竹桃毒。太醫孫莊說,或許醒不過來了。
能夠呼吸,溫熱,卻再也不能醒過來說說笑笑,爬樹翻牆。也不能把胳膊吊在他脖子上,搖晃著親吻他。
孔佑日夜陪著,就在使館理朝事,閑暇的時候握著沈連翹的手,同說話。
“你放心,那日你讓衙役們挖開了街道。他們發現道,把引線剪斷,所以隻有那座院子燒著了。火很快撲滅,沒有傷及無辜。”
“邙山被一場雨澆,百姓沒有死傷,皇陵也完好無損。”
“孔花嫵回幽州去了,做了錯事,但孔老大人親自來了一趟,我不忍他年歲已大卻為晚輩奔波,也算還孔家一個人吧。孔雲程仍然留在了京都,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總往相府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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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太傅的位置,孤想給魏嗣。你知道嗎?當年他跟我們的父親一起喝醉了酒,曾高談闊論,引以為知己。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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