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也是個讀書人,家中小有幾畝薄田,可惜考功名無,不過娶了妻子守著祖業度日。但“口腹之,何窮之有”,加上他又是特別會吃、吃,一點積蓄全用在了這上頭,最後鬧得家徒四壁、無分文。
兩年前清辭接手這承平書坊,正好遇到在門口擺攤為人寫字的吳顯,他不收銀錢,隻要人家拿些食做潤筆費。清辭覺得他有趣,未免多留心了一陣。見他還通些文墨算,人又機敏和氣,便聘了他看管這書坊。兩人雖是雇傭關係,相得倒也好。
“多謝吳叔意,我若沾了葷腥回頭田嬸聞見了,定然要發落我呢。”清辭笑道。一抬眼瞧見了桌案上的刻板,如見珠玉,雙眼都亮了起來。快步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塊刻板仔細端詳,欣喜道:“這板片品相真好!”
吳顯也點頭稱是,“這套《周室民言》確實見。上次姑娘吩咐過後,我便他們走貨時多多留心。沒想到原本沒尋到,卻機緣巧合得到了刻板。隻可惜有幾塊刻板有損傷。”說著便指給看。
兩人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又商量了修複辦法。吳顯忽見手邊一本藍皮無字的書,便是笑問:“姑娘又去清風茶樓聽書了?”
清辭點點頭,“茶樓裏來了位新說書先生,口技倒是比先前那位更好。”
吳顯知道這孩子每月月初下山來必去茶樓聽書,不僅聽書,還將聽到的趣事記下來。便是打趣道:“姑娘這些年聽去的故事怕是都能攢一本書了吧?”
清辭角一彎,“攢是攢了些,隻是我那點能耐寫不出什麽得意文章,不過記下來,閑暇時同人嘮嗑有些話說罷了。”說到此,心底卻是微微一暗,隻是可惜那個聽的故事的人如今不在了。
吳顯跟著笑了笑,知道孩子事忙,便不再科打諢,從屜裏拿了賬本和一本冊子給。
“這是上個月書坊的流水,姑娘你瞧瞧。采購的英石、雲香草我都仔細驗過貨了,都在後院放著。等姑娘您瞧好了,我就吩咐人裝車。”
清辭道了句“您辛苦”,快速翻完了賬本,然後仔細地看起那冊子來。那是本花名冊,上頭不僅詳細記了人的名姓、年紀、住址、出,還有保薦人的姓名。
梅雨季節一過,便到了鴻淵閣最重要的日子——曬書。但閣中素日隻有紀三老爺紀言蹊,一對做活的田氏夫妻,另就隻有清辭這麽幾個人,逢要曬書便要尋外頭的人來幫忙。
但紀家藏書多是珍本孤本,有手腳不幹淨的便趁著做工走一些。還有那讀書的,因外姓不得鴻淵閣讀書,便假冒工人園,名為曬書實則拿著書一睹為快。這樣丟失損壞了不藏書。
紀言蹊是書之人,每每此時都心痛難當。但他不健,事又繁雜,不能時時盯著。清辭後來便想了這麽個法子,用高薪吸引工人,隻要老實本分且有人作保的。一來知道他們的來曆,二來知道他們的去,再有丟失毀壞也有地方去尋,這樣能鎮住些不懷好意的人進園子。鴻淵閣曬書賺的工錢能抵平民家一年的收,是以不人趨之若鶩。
清辭仔細看完了花名冊,在上頭勾勾畫畫,然後方才給吳顯。“那就照著名單來吧。回頭我請三叔公的意思,看看哪天開始曬書,到時候請田叔過來通知您。”
吳顯點頭說好。兩人商量完便要一同往後院去,外頭有夥計進來回話,說前麵有人來問店裏尋前朝才子李玉臣的《綺合集》。
吳顯雙手一攤,“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來尋《綺合集》的人絡繹不絕。”
清辭微微笑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聽說春闈聖上親點的探花郎善治詩,宮中擺宴,探花郎一口氣作了出五首芙蓉詩,聖上誇他有李玉臣之風。後來便是傳說聖上極李詩。”
吳顯無奈地笑了笑請稍候,去了前廳,清辭則又拿起板片仔細端詳。前廳後堂不過一道門簾,因此能清楚聽到人聲。
“上次我來問,你家夥計明明說有《綺合集》的,這會兒怎麽就說沒有了?我都向主人誇下海口了,如今你說沒有,這不是誆人嗎?”
“客怕是有什麽誤會,《綺合集》上下卷確實是有的,隻是中卷,別說這整條翰林街十幾家書坊,就是整個大周的書坊,恐怕也沒人拿得出來賣呀。哦,也不是,聽說熙和長公主那裏倒是有一套,可那也不是普通百姓消得起的呀。”
《綺合集》一共三卷。因李玉臣曾卷前朝謀逆案,其著作被銷毀殆盡,流傳至今本就是某些人的手抄或私印本,十分罕見。是以上下卷易找,中卷難尋。
“滿大街都是上下卷,誰不知道中卷難買呀?”那人沒好氣道。
吳顯又勸了一會兒,那客人終於離開了。
吳顯滿頭大汗地回了堂,“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了。”頓了頓,方才斟酌道:“不知道姑娘有沒有打算影刻《綺合集》呢?此書正是千金難求的時候,若此時刊印,定然能賺個盆滿缽滿。”去年曬書時,他恰好在鴻淵閣裏見過此書。
清辭聞言放下了板片,微微一笑,神分明很和氣,但態度卻堅決:“吳叔,您是知道三叔公的脾氣的。”
吳顯忙點頭,“是,是,老夫逾越了。”他從商這兩年染了市井氣,商人逐利天經地義,可這買下書坊卻不是謀利而印。這孩年紀不大,雖然和氣易,卻又是十分講原則。他本也是讀書人,知道大節不可奪,便不再提。
兩人到後院清點英石和雲香草。英石是放於書櫃底下防用的,而雲香草則用來驅蟲。都是藏書樓裏不可或缺的東西。等東西都查看點算過,吳顯便吩咐夥計搬運上馬車。待到茶樓把素包子送到,東西也都裝點完畢,清辭便離開了。
此時已過申時,又不逢書院休沐,是以店裏客人也不多。清辭穿過大堂,瞥見兩個戴著帷帽著華貴的郎在書架的一側翻書。沒記錯的話,那架書多是些才子佳人的小說。往常也見人買,多是打發丫頭匆匆來去,這樣堂而皇之翻看的倒真不多。但也隻是隨意一瞥,並沒放在心上,在吳顯的招呼下上了馬車離開了。
見人走了,那兩個郎也要離開。吳顯瞧見了上去笑問:“小姐們可有看中的書?”
兩人一怔,其中一個個頭小些的郎道:“沒有瞧上的。”
吳顯變戲法一樣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本書出來,“小姐不如瞧瞧這本《孤鴻飄零記》?這可是大才子焚香生的新作,京中閨閣子幾乎人手一冊。說的是某朝癡心皇子和一個平民子的糾葛,那一個纏綿悱惻……”
那姑娘擺手打斷他,“不要、不要,我們姑娘不看這種書。”
吳顯的目朝書架上飄了飄,“小姐們剛才不是看得很迷嘛?”那一架可全是些才子佳人兒長的話本子。向前這書坊也是不賣這些的,但總賣些經史子集,收畢竟有限。他便找清辭拿了主意,也出售些市麵上的流行話本子。
“誰看得迷,我們是在看……”丫頭高聲分辨,卻被旁的郎打斷了話。“櫻兒,付錢吧。再拿幾本字帖。”說著側而去。
丫頭沒辦法,隻好付了錢拿了書走人。吳顯收了錢,餘見兩人上了一輛奢華的馬車,心裏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可又說不上來什麽,便索不理,繼續記賬了。
馬車行了半晌,雖然日頭下去了,仍舊人悶出一汗來。清辭開車簾,把水囊和包子遞給趕車的漢子。
駕馬車的漢子姓田,口不能言,是個啞。他形短小瘦,看著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須發盡白。眼睛尤其的大,仿佛眼眶快要盛不住,眼珠子要掉出來了一樣。乍看之下,隻覺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冷煞煞的,像個泥人。清辭幾年前初見他時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但相日久便發現這田叔同他的媳婦都是極好的人,因此同他們十分親熱。
“田叔,喝口水吃點東西吧。”
每月月初,清辭同田叔一起下山,清辭不過就在翰林街上轉轉,采買些東西,田叔卻要再趕去紀家,領取當月的分例,通書信。
田叔接過水囊,喝了兩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拿手比劃了幾下。清辭會意,轉到車裏,果見座位下有一個包裹。打開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套衫。探出頭來,笑問:“田叔您給我買的子呀?”
田叔擺擺手,示意再看。清辭這才看到包裹裏的信,原來是紀家六姑娘清玥要及笄了,府裏要辦笄禮,這子就是給回府時穿的。清玥本是三房的庶,過繼給了紀德英的原配崔氏,同一樣都是記在嫡母名下的,算是“親姐妹”,難怪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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