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句,他沒說出來。自認是很給留麵了。
但在清辭的心裏,麗娘不是什麽風塵子,非但不是邪佞之人,還是一個心腸極好的人。兩人也是在翰林街上相識。那時候麗娘要出集子,可有些書坊輕視是舞娘出,都怕壞了自家清譽,都不肯做。最後在承平書坊遇到了清辭,兩人一見如故,清辭便承擔了居樂坊所有的印書。一來二去的,兩人做了朋友。麗娘對極好,有什麽好東西總會想著,清辭在心裏是真把當作姐姐的。
清辭幾乎從沒與人爭辯過,可對於喜歡的人,下意識就想要維護。韓昭這樣輕視麗娘,簡直比自己被低看了還生氣。把買來的樣墨往他懷裏一扔,往頭上衝,直把臉漲紅了。好像是第一次在人麵前這樣說出心裏的話,聲音因為激有些抖。
“麗姐姐是了家中牽連才做了樂伎,不是自己要自甘墮落。人心腸極好,待我也好,我當作姐姐,也不會因為公子的話就不同往來。”
“與其公子日後知曉,倒不如現在就同公子說明白。我母親也是歌姬,我自長在花船上——我回去就把書還給世子爺,省得白白玷汙了你的書!”說完轉就走。
韓昭沒料到反應這樣大。母親竟然是歌姬嗎?難怪不為紀德英所喜,難怪會唱那些小曲兒……可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把東西甩他上?他長這麽大,什麽人給過他臉看?
看他呆呆立在那裏,平寧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拉了拉韓昭的袖子,“爺,你把人氣哭了。”
韓昭嚇了一跳,“你又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我一直在您後啊,您自個兒眼裏沒我罷了。”然後了清辭的背影,拿出了狗頭軍師的姿態,“爺,要不去道個歉吧?”
“笑話!”
平寧沒被他的惡聲惡氣嚇倒,歎息道:“人家不給你刻書了,您還真好意思拿著人家的書當自己的啊?”
似乎也有道理。
韓昭無奈,隻得快步跟上去,平寧也亦步亦趨地跟上他。韓昭要臉麵,不想被人看笑話,冷著臉瞪了他一眼。
平寧心領神會,那是“離爺遠點”的意思,忙應道:“明白明白,小的絕對不聽爺說話!”然後就像兔子一樣,從一棵樹後跳到另一棵樹後。跟還是跟著,隻是不讓韓昭看見。
韓昭怎麽可能看不到他,隻是現在無暇搭理他。那臭小妞剛才走路慢悠悠的,這會兒腳程倒是夠快,一轉眼就已經到街尾了。
街尾往前走就是梧河的支流鉞河,河麵不算太寬,逢年過節的時候,當地人都會到這裏放河燈。清辭走到河灘上,前麵是河水,再無路可走。剛才走得太快,腳都磨起了泡。到了這裏,人也泄了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雙在一起,抱著膝蓋埋頭哭。
知道歌姬為世人所鄙夷。大哥哥早就告訴過,為什麽紀德英不喜歡,因為是歌姬所出。可隻因為出不好,這個人的全部就都被否定了嗎?母親的音容笑貌在記憶裏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可就是知道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子。那些花船上的子,雖然淪落風塵,很多卻依舊品格高尚。
們是男子的玩,卻又被男子所唾棄。這不是很可笑的事嗎?
韓昭說的那些話,大哥哥也都說過,可心裏再不認同,卻從來沒有反駁過。因為一貫以來就總想討好別人,讓別人喜歡。
大哥哥說,“小栗子,大哥哥都是為你好,你要聽話。”所以聽他的話,也相信大哥哥的話都是對的。隻有聽話,三叔公才會喜歡;隻有聽話,大哥哥才會喜歡;隻有聽話,或許有一天,父親也會喜歡,嫡母也不再討厭,也可以和紀府的兄弟姐妹相親相……
可為什麽聽見旁人口裏說出來的同樣的話,會覺這樣傷人呢?會忽然不想聽話,也有話要說。此刻的心,如那遙遠河麵上的水汽一樣,迷茫不清。那麽如果大哥哥知道同麗娘往,會怎樣看?會不會對說出同樣斥責的話?
不,也許更嚴厲。
韓昭走到後,見肩膀微微著,哭得很小聲,卻更讓人覺得那模樣可憐。對,“可憐”這兩個字總是莫名地闖到他心頭來。
剛才追時見到賣糖炒栗子的,想也沒想就順了一包。這孩子吃,拿吃的給,就不會再生氣了吧?於是把手裏的栗子往麵前一遞,“給你吃。”
清辭抬頭,韓昭看到那雙漉漉的眼,深藏的叛逆與不甘還沒消散,不是平常見到的那個唯唯諾諾的樣子,心裏有種奇怪的覺。
見是他,清辭偏開頭,不想看他,“不稀罕。”
“爺送人東西,還沒有人不收的。”
“我又不是你家的奴隸,憑什麽你管?”
怎麽不是他的奴隸了,他清白都給毀了……但他是來哄人的不是嗎,所以也學著,撿了對麵的大石頭坐下。
打開紙包,栗子黑乎乎油亮亮的,他其實不大想,但還是勉為其難地了一個出來,剝了皮塞進裏,很生地討好,“好甜的,你吃一個?你不是吃嗎?”
平寧躲在柳樹後頭,急得抓耳撓腮,這位爺,有這麽哄人的嗎?
韓昭餘見平寧衝著自己眉弄眼,無聲地在說著什麽。有點後悔,剛才應該問一問孩子應該怎麽哄。可一轉念又覺得很荒唐,他為什麽要去哄人?但眼前的孩子哭得又實在是傷心,這樣子怎麽去做書?——算了,為了韓伯信,就破例一回吧。
他清了清嗓子,思忖了半天才找到話頭,“聽說你肚子裏裝著半個鴻淵閣,是不是真的?讀過的書都能記住?”
清辭不想理他,頭枕在左手臂上,右手了塊小石頭往水裏扔。石頭落進水裏,起了一圈圈漣漪,然後便消散於無形了。又扔了一塊石頭,也是很快沉了下去,那水仿佛能包裹住一切。想起讀過的一句詩,“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原來不同的心境下,竟然會有不同的會和解悟。
剛才那陣氣頭過了,也有些後悔。書沒找到,夜明珠現在也在韓昭手裏。書稿還得兩天才能全部摹完,可剛才說立刻還給他,那去哪裏再去找一本書?自己可以委屈,隻怕三叔公難過。
韓昭見不說話,但表似乎平靜多了,自以為把人哄好了,便也鬆了神。“嗬,你記得東西這麽多,怎麽也不記得把自己弄香點?”
想起他總自己臭小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多不他的眼?還是說,無論讀過多書,為一個歌姬的兒,注定得不到世人的認可,永遠是髒的、臭的?
直起,“幹嗎總說我臭,我哪裏臭了?”說著把胳膊、手往他麵前遞。
韓昭從未被人這樣近,下意識就想扭的胳膊,但又想起還要靠做書,怕自己那麽一扭真要扭斷的手,那還找誰刻書去?腦子裏這麽一來一回,清辭整個人都到他眼前了,“你說啊,我到底是哪裏臭了?”最後一賭氣,把脖子都懟到他麵前,“你說呀!”
做著年的裝束,頭發都綰發髻在頭頂,這樣一彎脖子,那一截雪白的頸子就落在了他麵前。忽然有很淡的白花香鑽進他鼻子,然後一直鑽到心裏,呼吸也停住了。
越湊越近,慌間他隻能一退再退。忽然人失了準心,從石頭上摔了下去!
清辭直聽到“哎呦”一聲驚呼才停下來,一轉頭發現韓昭已經摔到了碎石上了。大約是摔得不輕,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沒想過會這樣的。忙起到他邊,想去扶他,“韓公子,你沒事吧?”
韓昭覺得今日真是丟人丟到家了。他躲開遞過來的手,自己扶著石頭站起來,抿的雙了一,生生把“不統”四個字給咽了下去。他想起來自己是來哄人的。
那一袋糖炒栗子散落了一地,被他一屁癟了一大半,牙白的錦袍頓時髒得一言難盡起來。清辭看見了,後悔不已,攥著袖子就去他的服,“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嚇你跌跤的……”
的手剛到他的屁,韓昭就像被雷劈了一樣,先是僵住不,繼而反應過來,躲瘟神一樣後退幾步,差點兒又被地上的石頭絆倒。
很好,這下真是被輕薄個幹淨了!
清辭見他麵紅耳赤地站了半晌,手似乎攥了拳頭。不知道是摔疼了,還是在生氣。完了,看來他真的會把書要走的……想到這裏,輕輕咬了下,角落了下去,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
倒像是他欺負了。
那可憐相讓韓昭漸漸冷靜下來,現在不是跟這個臭小妞計較的時候。是個沒人教化的野丫頭,他為長輩,要寬容一些。就像玉樹、臨風,剛買回來時,也不是如今這樣機靈懂事的,日後調教調教就好了——韓昭自我消化了那種莫名的憤,長長籲出了一口氣,最後緩緩吐出兩個字,“沒事……”
平寧躲在樹後捂著,笑得差點不過氣來了。啊,這一定是上天派下來讓世子來度劫的仙吧!
這樣一場意外後,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了,似乎是各自找到了臺階下去,便默契地當作剛才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天不早了,韓公子,我要回去了。”還是清辭開口打破了寧靜。想落荒而逃,很怕他真的把書要走。那喜怒無常的子,有點吃不消。
在的忐忑不安裏,韓昭竟然隻是點了點頭。兩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承平書坊。清辭定的東西都送到了,夥計把驢車也準備好了。
夕下,韓昭負手看著坐上驢車。驢子的脖子上有一對銅鈴,叮叮作響地走出了一陣子,清辭忽然挑開簾子探出頭,衝他揮了揮手,“韓公子,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幹的!”說完衝他一笑,腮邊綻出兩點梨渦,仿佛三月春,雲花影。
韓昭看得有點發怔,回過神,咬牙切齒地出了幾個字,“真是放肆!”如此輕浮!
平寧在一邊托著腮傻笑,“哎呀,紀姑娘長得真好看,剛才看你們站在樹下說話,那場景像極了《玉梨緣》裏顧公子和蘇小姐的離別相送……”
韓昭什麽都沒聽清楚,隻是想著,臭小妞,你最好能把書做得一模一樣,否則,就等著賣到衛國公府贖罪還債吧!
清辭坐在驢車裏連打了幾個噴嚏,田叔在前麵聽見了,停下車打著手勢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可千萬要保重好子,過幾天就要回紀府了。
清辭搖搖頭,大概是剛才在河邊吹了陣涼風吧。田叔這一提,也想起來了,馬上就是六姑娘紀清玥的及笄禮了,可最近在忙這書,幾乎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雖然不是親姐妹,總是都掛在崔氏名下,擔著親姐妹的名,清玥的笄禮,也得用心去準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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