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心頭發,接著緩緩泛起一種“本醉中輕遠別,不知翻引酒悲來”的微痛,便再也坐不下去了。
蕭煦尋了個借口離開,翻上馬,馬不解鞍直奔到了澹園。叩開了澹園的門,開門的是田嬸,見了他頗是意外,“呦,這不是阿辭的大哥哥嗎?”
蕭煦在澹園三年,田氏夫妻並不知道他份。但既然紀言蹊留他下來,自有其考量,也隻當他是個養病的客人。誰知道這年一住三年。雖是寡言語,卻同清辭得極好,像真了親兄妹。田嬸知道他們兄妹深,自他來後,孩子更開朗了些,也不整日滿山轉,所以對他也禮待有加。
蕭煦拱手行禮,“見過田嬸。晚輩來梧州辦事,正好路過澹園,特來拜訪紀老先生和二老,還帶了些小玩意兒給小栗子。”
蕭煦在澹園時,早派時影將園子裏人的底細了個清楚。雖然這田氏夫妻看著十分不起眼,其實是避禍於此的世外高人。尤其是那啞叔,有時同清辭玩笑,偶爾會些絕技,他看去,獲益匪淺。
田嬸頗有些喜出外,“阿辭天天念叨大哥哥,還真念叨回來了。快快進來吧!”
田嬸讓了他進來,引著他去見紀言蹊。本就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便絮絮叨叨說起清辭自梧州回來,大概是了風寒,發了燒。紀言蹊已經開過了藥,隻是燒燒停停的,總斷不幹淨。正為這事發愁呢。
蕭煦默默聽完,不置一詞。見過紀言蹊後,便隨著田嬸去看清辭。
青山依舊,萬如昨,再踏澹園,忽有一種恍然如夢之。
田嬸推門而,邊走邊道:“阿辭,快看誰來看你了。”
清辭此時躺在一樓的床上,也不見靜。田嬸走近,額頭,眉頭擰得老高,咕噥一聲,“又燒起來了。”
桌上有剛煎好的藥湯,田嬸探了探溫度,還有些燙。又想起前頭還有事忙,便說去去就過來給清辭喂藥。蕭煦見狀道:“這裏有我,嬸子自去忙吧,我來照顧小栗子。”
田嬸去後,蕭煦在床前坐下。二敏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警覺地盯著他觀察了好一會兒。蕭煦看了看清辭,又看了看貓,“你倒是長胖了不。”
二敏似乎是認出了故人,放鬆了警戒。然後到清辭的旁臥下,先用腦袋蹭了蹭,又翻著肚皮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蕭煦在貓頭上點了點,“小栗子病了,到一邊去玩兒去。”二敏咕嚕了兩聲,翻了個,極不樂意地跳開了。
蕭煦看了看,桌上隻有湯藥,又見蓋著涼被,看來他們還不知道挨打的事。他起緩緩掀開被子,出的小。牙白的襯被浸紅了,傷口隻潦草地理了一下,此時都腫脹著。
他目一冷,眉頭不自地蹙了起來。沒時間去味此時心中的那微弱卻綿的刺痛,蕭煦重新給清洗了傷口,又為敷上自己帶來的藥。
孩子閉著眼睛,低聲,“疼,大哥哥,我疼。”
蕭煦敷藥的手停了下來,凝目去。一年多沒見了,量高了,稚氣開始去,出特有的明麗。但因為在病中,臉上蒼白孱弱,卻越發有一種我見猶憐的豔。
像開在他心底暗影裏的一朵牡丹,卻也是畫地為牢,不見天日。
他聲道:“敷了藥就好了,馬上就不疼了。”孩子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蕭煦將傷口理好,在邊坐下,把扶起來,讓靠在自己肩膀上,輕輕喚,“小栗子,吃藥了。”
要在平時,他並不會這樣靠近,也不許這樣靠近自己。隻是眼前的這份脆弱,滌了他心中所有的芥。在某些時刻,可以不是他的棋子,不是他憎恨人的親,隻是他的小栗子。
他試了試藥,還有些燙口,便把藥吹得涼了一些,慢慢一勺一勺給喂了進去。等藥順下去了,再讓躺下,給蓋上涼被。見額發都粘在額角,又拿了巾子把額頭上、頸子上的汗都了一遍,方才站起,慢慢在房間裏踱步。
一樓的大書案上擺滿了東西,靠牆是洗幹淨的板片,大約在做什麽書。他緩步上了樓,一應擺設一不變,仿佛他從不曾離開過。
清辭在這片黑林子裏不知道轉了多久了,怎麽都走不出去。於迷蒙間,見遠似有點點星,不自循而去。但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雲湖,原來那星竟是花船上點燃的燈籠。眼前的這艘花船,是雲湖上最的一艘。
清辭雖未醒來,卻也知道自己在夢裏。這是許多年來總是夢到過的場景。燈籠在深夜的涼風裏搖曳,燈火映照在湖麵上,仿若寒星蓄滿銀河。
此時花船停靠在了岸邊,從踏板上走下來一大一小。清辭凝目一看,那人不正是紀德英嗎?小跑過去,正要喊爹爹,可張開卻發不出聲音。再一看紀德英手裏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看著眼,再一分辨,竟然是四五歲時候的。
兩人剛下了船,有仆役過來正要把小清辭抱上馬車,仰起頭道:“大人,璲璲忘了東西在船上。”
“回到家,什麽東西都有。”紀德英麵無表道。
小清辭搖頭,“是璲璲的布老虎,璲璲要布老虎!”
紀德英被煩得沒辦法,鬆開手,“要拿你自己去拿吧!”
小清辭一路小跑又上了船。船上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在一間房裏找到了的布老虎,然後哼著小曲兒要下船。
忽然響起隆隆雷聲,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有點害怕,抱了布老虎。路過一間房的時候,房門半開著,裏麵似乎有人。知道紀德英在等,不該看的,但腳不聽話,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的頭從半掩著的門裏探進去。忽然一道閃電,照亮了房間。一個人脖子上纏著白綾子,掛在床柱上。嚇得走不,一雙眼睛驚恐地瞪著,想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個聲音讓快跑,可另一個聲音卻讓走過去,看看是誰,去看看是誰。
小清辭便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那人的前。
“啊!”終於尖出聲。
這一聲尖也讓從噩夢裏醒來,驚坐起。大口大口地著氣,冷汗淋漓。那張從來沒看清過的臉,終於看清了,是的母親。的母親不是病死的嗎?為什麽,為什麽?
“小栗子!”蕭煦聞聲從外頭衝進來,“怎麽了?”
清辭著氣,呆愣著,腦子一團。
“做噩夢了?”蕭煦溫聲問。
清辭這才注意到床邊說話的人,緩緩抬起頭,看到蕭煦,以為是另一個夢。隻不過是能將噩夢趕走的夢。的手抬了起來,又下意識地又了回去,“大哥哥?”聲音還有些混沌。
“嗯。”
“大哥哥?”清辭不確定地又了一聲。
蕭煦倒了杯水給,“是我。”
“我以為……”以為自己在做夢。在夢裏,大哥哥抱著自己,安,給唱歌。
“以為什麽?”
清辭搖搖頭。接過杯子,垂著頭把一杯水都慢慢喝完了,人也徹底清醒過來。
想過無數次再見大哥哥的形,隻是沒想到會這樣重逢。想起了自己的傷,下意識了下,卻到了傷,疼得眉頭一。
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便咬住等那陣疼過去,然後強一笑,“大哥哥,你什麽時候來的?”
“昨天掌燈時分。”
可現在已經是白天了。
“大哥哥,你守了我一宿?”
蕭煦微微笑了笑,手用手背探了探額溫,燒已經退下去了。他收回了手,把剛才提進來的食盒打開,“了吧?田嬸給你熬了白粥。燒才退,這幾日都要清淡飲食。就算天熱,也不許貪涼吃瓜果。等好了再吃。”他一邊說一邊盛了碗白粥給。
以前都是照顧他,現在卻被他這樣照顧,清辭一時還有些不習慣。接過碗,道了聲“謝謝”,吃了小半碗也吃不下去了。蕭煦倒是沒勉強,幫把碗拿開,墊了引枕在後。
清辭一直盯著他看,他到了的注視,眉睫一,“怎麽?”
清辭垂下眼,囁囁地問:“大哥哥……你生我的氣了嗎?”
他其實知道為什麽這樣問,但還是問,“怎麽這麽說?”
“我惹爹爹生氣了。”可如何惹父親生氣的,並不想說。
“沒事,都過去了。”
他這樣一說,清辭的眼淚就落了下來。一滴一滴,都像滾到了他心頭。他的心也不為之一。輕歎了口氣,用手指替抹掉眼淚,“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不就哭鼻子?”
清辭也不想一見麵就哭,忙用手掉眼淚,仰起臉,“大哥哥,你的眼睛還疼嗎?”
蕭煦搖搖頭。
“大哥哥,你瘦了。”清辭又認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
“嗯,大概是,好久沒喝小栗子的鴿子湯了。”
清辭的臉紅了起來,那時候為了給他補,這方圓十裏的鴿子都讓抓了。有一回不小心把白鷺書院山長的信鴿都給吃了,結果人家找上了門,隻能著頭皮耍賴,田嬸還同人家對罵了好久。
“還有呢?”蕭煦問。
“黑了。”
蕭煦眉頭展開,舒朗地笑了起來。盡管他從不對任何人放下防備,但總能在這裏尋到片刻鬆弛。“西北不比中州,天幹日烈。”
清辭點頭,“‘帶河衰草斷,映日旱沙飛。’讀了那麽多邊塞詩和遊記,真想有一天也去北漠看一看。不,天南海北,天涯海角,我都想去。”說到此,烏蒙蒙的眸子裏全是憧憬。
“大哥哥以後帶你去。”蕭煦這句話差一點就口而出了,但最終卻是道:“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見他要走,清辭忍不住問:“大哥哥,你還會來看我嗎?”
一雙大眼睛滿是希冀地著他,他將心底剛才綿延的那一寸心斬斷,溫聲道:“知道七月二十二是什麽日子嗎?”
清辭想了一下,“是白鷺書院的文會吧?”
“嗯。這樣,那日大哥哥陪你看文會好不好?”
“真的?”孩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蕭煦點點頭,“你好好養病,吃藥。記得我們以前在哪裏看文會嗎?”
“記得記得,就在凰樹那裏,那邊地勢最好。”
蕭煦笑了笑,“那你就在那裏等我。”說罷正要離開,清辭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大哥哥我有東西要給你看,都是我寫的。還有你做的寒煙墨,我也試著做了幾次,雖然總是比不上你做的,不過三叔公用著也說好。”
清辭說著要起去拿東西。蕭煦卻摁住了肩膀,“不忙,以後有的是機會。養好子要,你這一倒下,紀老先生該有得忙了。”
清辭聽他說的在理,隻得乖乖躺回去,不舍地看著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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