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
羅輯一直有一種覺:莊和孩子是被他的想象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想到這裡他的心中一陣絞痛,在這個時刻,和思念無疑是最折磨人的東西。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莊那雙麗的眼睛還是頑強地從空白中浮現,伴著孩子醉人的笑聲。羅輯隻好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新聞上。
水滴越過拉格朗日點[52],仍以不變的速度向地球撲來。
羅輯把車停到了一個他認為很理想的地方,這是平原和山區的界,目力所及之沒有人和建築,車停在一個三麵有山的u形穀地中,這樣可以消解一部分撞擊的衝擊波。羅輯把電視機從車上拿下來,帶著它走到空曠的沙地上坐了下來。
水滴越過三萬四千公裡的地球同步軌道,近距離掠過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他們的天空中飛速劃過的耀眼點,新聞宣布,撞擊將在八分鐘後發生。
新聞終於公布了預測的撞擊點的經緯度,在中國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已重,天空中的亮已經在西天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麵對著這個世界。
也許隻是為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為麵壁者後是一部分,這部分人生雖然越了兩個世紀,但在覺上湊而致,就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這部分飛快地倒過去了,因為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銘心刻骨的,都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他也不敢再想起人和孩子了。
與他期的不同,為麵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能從記憶之海中撈出來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他真的上過中學嗎?真的上過小學嗎?真的有過初?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偶爾能找出幾道清晰的劃痕,他知道有些事確實發生過,細節曆曆在目,但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過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乾沙,自以為攥得很,其實早就從指中流了。記憶是一條早已乾涸的河流,隻在毫無生氣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礫石。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時也在丟棄,最後沒剩下多。
羅輯看看周圍暮中的大山,想起了兩百多年前他在這些山中度過的那個冬夜。這是幾億年間站累了躺了下來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的老頭兒們。”他想象中的人曾這樣說。當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華北平原已變了沙漠,但這些山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形狀,枯草和荊條叢仍從灰的巖中頑強地長出來,不比兩個世紀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時稀疏多。這些巖石山要發生看得出來的變化,兩個世紀太短了。
在這些山的眼中,人類世界是什麼樣的呢?那可能隻是它們在一個悠閒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著的小東西在平原上出現了,過了一會兒這些小東西多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建起了蟻般的建築,這種建築很快連片,裡麵出亮,有些冒出煙;再過一會兒,亮和煙都消失了,活著的小東西也消失了,然後它們的建築塌了,被沙埋住。僅此而已,在山見過的無數的事兒中,這件事轉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終於,羅輯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記憶,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記住的人生也是開始於一片沙灘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時代,他記不清是在哪兒,也不記得當時有誰在旁邊,但能記清那是一條河邊的沙灘,當時天上有一圓月,月下的河水銀波漾。他在沙灘上挖坑,挖一個坑坑底就有水滲出,水中就有一個小月亮;他就那樣不停地挖,挖了好多個坑,引來了好多個小月亮。
這真的是他最早的記憶,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中,隻有電視機的亮照著羅輯周圍的一小片沙灘。
羅輯竭力保持著大腦的空白狀態,他的頭皮發,到上方出現了一隻覆蓋整個天空的巨掌,向他下來。
但接著,這隻巨掌慢慢回了。
水滴在距地麵兩萬公裡轉向,徑直飛向太,並且急劇減速。
電視中,記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減速時亮度增強,現在你們用眼能看到它!”
羅輯抬頭仰,真的看到了它,它並不太亮,但由於其極快的速度,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它像流星般劃過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與地球的相對速度減到零,同時,它把自己調整到太同步軌道上,也就是說,在未來的日子裡,水滴將始終於地球與太之間,與地球的距離約為四萬公裡。
羅輯預可能還有事要發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著,那些老人般的巖山在兩側和後靜靜地陪著他,使他有一種安全。新聞中一時間沒有重要消息,世界並不能確定已經逃了這一劫難,都在張地等待著。
十多分鐘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從監測係統中看到,水滴靜靜地懸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進環已經消失,渾圓的頭部正對著太,反著明亮的,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燒。在羅輯的覺中,水滴與太之間似乎在發生著某種神的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