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砰得一下闔了,又咣當一下上了鎖,連一盞蠟燭都不曾留。
沒有蠟燭也不要,就蜷在這鋪滿稻草的地上,那里是謝玉曾經待過的地方。
眼淚一串串地淌著,也不知淌了有多,神思恍惚地蜷著,也不知蜷了有多久,直到面駭白,渾凍得連連打著冷戰,這才察覺出冷來。
沒有去想外頭的形如今怎樣。
沒有去想那人的傷重不重,好不好。
不想。
那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沒有去想謝玉可出了城,城外可有追兵,可有接應。
不想。
謝玉既能從千軍之中,必有自己的去。
也沒有去想嘩變可平定了下來,細作可抓了出來,沒有去想魏夫人去了哪里,東郭策為何要抓,為何要說“畏罪自戕”。
不想,都不去想。
心中彷徨,茫然無定著,只是覺得累極,累得沒有一力氣。
日長似歲,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牢房昏暗不見天,便也不知什麼時分,也許還在晌午,也許已經了夜。
也許吧,不知道,只是木然地蜷著熬著,什麼都不知道。
后來好似是沈淑人來了。
也只有沈淑人了,軍中上下,也唯有沈淑人一個子能自由地出這牢房了。
沈淑人來的時候親自點了燭,那髻上的金釵步搖叮咚作響,稀有的狐裘大氅在燭下泛著金黃的亮,裊裊娜娜地進了牢房,扶著肚子笑著坐了下來。
“小七啊,你輸了。”
的聲音不再,如今牢房之中只有們兩人,因而沈淑人不必再裝作姚小七,不必再模仿姚小七的聲音,模樣,舉止,儀態。
r> 在這時,沈淑人就是沈淑人,是魏國的靈璧公主,是蘭臺獨一無二的夫人。
這時候的沈淑人只是自己,因而的聲音帶著幾分刻薄,幾分戾氣。
說,“你說我這輩子圖了什麼啊,我一個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我一個金尊玉貴的魏國公主,一個堂堂正正的蘭臺夫人,這日子過得真是一團糟啊!”
還說,“我這樣的夫人,呵,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母親要我做個賢良淑德的人,嬤嬤們也要我克制忍,可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我清醒克制,就是為了一個虛頭腦的‘夫人’名分嗎?我要的是人,我要名分有什麼用!”
沈淑人緩緩倒著心里的苦水,小七便也木然地聽著,聽著沈淑人的聲音不可抑制地抬高了起來,“你知道大正月的,給你們守夜、換茵褥是什麼滋味兒嗎?你知道燕國的二月多冷嗎?哥哥在院子里與公子說話,我一個人跪在雪里,他們說他們的,我都快凍死了!可有人管過我?沒有啊,小七!我的好哥哥,我的好夫君,我的好妹妹,你們誰都沒有管過我!是你們把我活活兒地瘋了啊!”
“你們都不管我,我就認命了嗎?我才不,我不認命啊!我得為自己活啊!我不用你們管,我為自己謀一條出路,不用你們!”
“所以,我變什麼模樣,都是你們的!你們都得著!沒把你們都殺干凈了,是我沈淑人仁慈!魏國的公主就該是燕宮的主人!但若把我得走投無路了,我要你們都死!我要燕國亡!要魏國亡!
要燕國魏國全都給我陪葬去!”
“小七啊,我的好妹妹,你這樣的人,你都不配活著。若不是我還念著哥哥,你早不知死了多回了。”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俯,笑得似山泉叮咚,似銀鈴作響,“哦!早在莊王十六年九月,你就該死在那荒郊野嶺了!”
那恍恍惚惚的意識被這樣的聲音拉回了幾分,小七凝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沈淑人在說什麼。
也記起了沈淑人在宗廟里的一句話,“這一年,不都是你白白賺來的嗎?”
哦,原是如此。
自莊王十六年九月,那些山神廟里追殺的魏人,原來都是奉了沈淑人的命。
是了,是了,沈淑人的人,不就是魏宮來的人嗎?
原來竟那麼恨啊。
竟還因此疑心大表哥。
那大笑著的人笑聲漸停,又道,“小七,你別怪表姐啊。公子說得沒錯,娥皇英都是細作呀,但你不是個好細作,娥皇英,也只能留一個。我們姊妹,終究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笑聲才停,又克制不住地大笑了起來,笑得真痛快啊!
“山神廟刺殺,章德小產,謝玉的行蹤,七月報信給王后,令魏國良造出賣,薊城城樓殺楚人,都是我!哦!還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呢!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該死呀!”
是啊,是該死,早知道沈淑人該死。
但“早便知道”與“如今知道”,又有什麼分別呢?
依稀記起老莊王臨終時候的話來,“該殺伐果斷的時候,你沒有殺伐果斷。該低頭服的時候,你也沒有低頭服。”
br> 是,該殺伐果斷的時候沒有殺伐果斷,該反擊的時候到底再也無力反擊了。
公子如此,小七又何嘗不是如此啊。
眼角的淚咕嚕一下滾了出來,公子為放過謝玉的時候,公子因屢攻不克的時候,可也有過如此惱恨、如此不平的時刻?
他定然有的。
謝玉以傾國之力,焉知公子不是啊。
公子亦是拼盡全力,傾國而出,戰死了燕軍三十余萬人,他可有過一埋怨?
沒有啊。
公子從未因此怨過小七,也從未因此責過小七。
一雙眸子水霧彌漫,心里的人說,你瞧啊,小七,終究是你負了公子。
沈淑人控制不住地高聲笑著,“可你又有什麼法子呢?這一次你完了,徹徹底底地完了!我等了這麼久,總算等到這致命的一擊。”
“姚小七,以后我來代替你,真真正正地代替你。到底是你命苦,下輩子好好投個胎,做個離我們沈家遠一些的普通人吧!我呀,不想再看見你了,一點兒都不想看見了!”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再犯到我手里了。”
罷了,罷了,怎樣都罷,小七已經再沒有去爭去打的力氣了,心中所憂,也唯有一人了。
因而沈淑人那麼多的話都沒有去過問理會,聽囂張埋怨了那麼久,也只問了一句,“公子可好?”
沈淑人掩揚聲笑起,“若好,你沒有活路。若不好,我腹中的孩子自然主燕宮,做燕國唯一的君王。我說過,你輸了。”
忽而有人來,就在牢房外低低稟著,“公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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