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是在燕莊王十五年那個冬天。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
孤魏地督軍,水土不服。
九卿帶進帳的時候,還是個臟得不樣子的戰俘。
蓬頭垢面的,凍得鼻尖通紅,一破布袍子都了里的棉花,那戰靴也骯臟得,靴底沾著的積雪很快就化出了一灘黑水,弄臟了孤大帳的氈毯。
戎裝都如此破爛,可見魏人已然國力不濟。
孤本就不適,看了這臟污的模樣益發要吐。
竟敢上前,那骯臟的爪子上前孤。
孤不過斥一句,竟將斥得一臉通紅。
臉紅什麼?
真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
求我賜名,孤才不肯,一個魏俘,孤懶得費上一點兒心力。
孤生好潔,最嫌惡臟東西。
孤打發去洗凈,不曾想到,洗凈了竟還有幾分出塵的模樣。
廚藝甚好,能烤番薯,會磨豆漿,能包餃子,亦能燉一手好魚。
孤吃。
常臉紅,不知何故。
孤時鮮有玩,竟對起了些興致。
孤真正注意到,是一個雪夜,孤與九卿帳中飲酒。
目閃爍,頻頻勸酒,孤心知肚明,偏作不知,定要看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呵。
一個魏俘,竟敢奔逃。
孤策馬率人疾追,一支羽箭便將翻下馬。
真是個頑強的小東西,摔下馬還敢再逃,孤的汗寶馬前蹄騰空,旦要孤想,便能將碾泥。
分明驚得臉發白,駭得淚眼婆娑,竟連一聲的驚呼都不曾。
一個魏俘,竟有如此膽量。
孤不信,孤非要試試不可,因而孤拔出腰間的青龍劍,沖的腦袋一劍劈去。
孤非要砍的腦袋,孤劈的是的簪子。
孤不過使了三分力氣,就使的腦袋歪向一旁,那一頭青在風中散落。
那真是一頭好看的鬢發啊。
驚惶臥雪,渾僵,一也不敢,卻竟一聲的求饒也不肯。
單薄的板,竟有一副錚錚鐵骨。
然孤疑心是子。
不認,得很。
孤見人極多,亦審過細作無數。
孤這人,向來不看旁人說什麼,辯什麼,孤只信自己的判斷。
因而孤手去探。
前平坦,與男子無異,孤卻探到了的心跳。
孤著人將捆了,就捆于孤的寶鞍。
那夜三尺皚雪映得天地壯闊,孤的赤玄貂裘在風里翻飛,孤打馬起步時朝后掃了一眼,那小東西驚慌破碎的模樣,使孤心頭一。
說孤要殺。若從前還打算殺,那自是夜開始,孤不打算殺了。
孝廉不喜魏人,孤知道。
他尤不喜那個小東西。
他一次次進言,要砍殺,要毒殺,要刺殺,總之要殺。
從不求饒。
愈不求饒,孤愈是不忍殺。
孤說不像男子,心卻又不似子。
這是孤贊許之。
孤在臉上蓋了督軍大印,將用鐵鏈鎖于孤的中軍大帳。
不知何故,鎖著鐵鏈的模樣,使孤莫名撓心。
孤第一回到腹中有些許火燒。
孤竟想好好地欺辱。
可那小東西是個男子,孤有潔癖,亦十分厭惡龍之好,罷了。
在雪里拖行涼,發起高熱,昏睡中渾打著擺子,孤不嫌骯臟,將抱起,在迷糊中竟起了什麼“大表哥”。
這是孤第一次聽見“大表哥”這三個字,孤聽了十分不悅。
污了孤的心意。
孤將適才過的袍子丟進青鼎爐中,三兩下就燒了個干凈。
孤要審。
審這“大表哥”到底是誰。
說顧言。
孤說了,孤審人無數,再狡猾的細作都休想瞞過孤的眼睛。
查。
細查。
孤在魏軍之中亦有細作,查個什麼顧言輕而易舉。
那小東西頗有意思,孤魏俘,
與孤強調自己“小七”。
呵。
小七。
你當是什麼好名字,賤名罷了。
孤雖揚言要殺,到底不忍見罪,因而還是召了醫,給了清粥腌菜,也給了孤的羊毯子。
使來報,說王叔在薊城稱病,閉門不出。那人如狐般狡詐,必要趁孤督軍,于暗中籌謀生事。
原打算早日歸朝,到底不忍見那小東西于途中熬死,孤為自己尋了個巡視邊關的由頭,使大軍又在魏地逗留了幾日。
孤回營的時候,已備了滿滿一案幾的飯菜。
狗子一樣為孤端來什麼木山藥茶,還燉了魚湯,做了油餅與辣羊。
軍中伙食不好,艱苦是真,的鄉野食,孤還算喜歡。
但孤一句都不會稱贊,孤仍要審。
孤以審為樂。
孤審時,好似狼戲貍奴。
這小貍奴聰明又,玩起來頗有意思。
孤時不曾有的玩,好似突然有了。
不過是個魏俘,孤竟許乘坐孤的馬車。自知低賤,十分規矩,大多時候垂著腦袋安靜待在一角,連都不怎麼。
孤覺甚好,留邊伺候好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在易水別館,孝廉又一次催殺魏俘。
他跟隨孤有十多年,是第一個察覺孤對那個小東西有了不一樣心思的人。
他說,“只怕時間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孤以角觴擲地,斥他滿口胡言,不使他看出異樣。
因孤果真不舍了。
孝廉給孤鴆毒,他說公子邊不能留魏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孝廉用了幾乎兩年的時間來佐證他的話,孤那時未曾想過,孤高瞻遠矚,竟也用了三年的工夫來推翻此話。
孤留的人,孤要的人,得站在孤的一旁。
孝廉一走,便來了。
適才那清瘦的影就打在木推門上,定然聽見了孤與孝廉的話。
但沒有痛哭流涕,也不曾哀告求饒。
就在孤跟前跪坐,去孤的鞋,仍舊靜靜地為孤沐足。
才十五。
孤問,可有什麼要求的。
依舊垂眉,說,“那便求公子給小七一個不痛苦的死法。”
的眼淚骨碌滾下,滾進了水里,打上了孤的足背。
孤看見了。
因而孤不忍毒殺。
十五年的小年,就在易水別館。
為孤燉了老鴨蘿卜湯與熱湯面。
那時孤才知道,小年便是的生辰。
一個戰俘的生辰。
但孤記住了。
孤記在了心里。
知道這一夜是必死的,卻也依舊不肯求饒。
神坦然,甚至借了孤的筆墨,孤不知臨死還借筆墨干什麼,孤便看。
埋頭落筆,洋洋灑灑寫滿了食方。
說,“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國的茶淡飯,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樣的。”
的小篆正勢圓,含筋抱骨。
孤心生好奇,問,“誰教你寫的字?”
笑起來,孤從未見笑,笑起來的時候一雙桃花眸子閃著,說,“是大表哥。”
又是大表哥。
孤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說完話便伏在地上,朝孤跪拜。
一個不吵不鬧,沉靜平和的人,就那麼雙手捧著鴆酒退出室。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孤睜眸瞧著,有些失神。
見在木廊怔坐許久,孤不知坐在那里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但安靜地仰頭飲了下去。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
但也不知何故,好似有些抓住了孤的心口。
孤出門查看,溫黃的燭過木紗門灑了一,蜷小小的一團
,孤看見眼角淚,孤竟想去把的碎發拂至一旁。
孤大抵是瘋了。
孝廉就抱劍立在對面檐下,幸而低喃了一聲“大表哥”,這一聲大表哥雖使孤生氣,但到底未能在孝廉跟前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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