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臉男人被激怒:“你休胡說八道!”
“你匕首拿穩!”
挨他話尾,豫懷稷一聲嗬斥直直過他回在山的餘音。
他橫,豫懷稷比他更橫:“是我在這裏聽你們放屁的唯一籌碼,你心裏沒點數嗎?”
宋瑙微微一愣,倒不是被嚇住。本以為豫懷稷應該一門心思應付眼前的局麵,山這麽暗,他似乎一眼也沒再朝這邊看過,卻奇異地分出了一部分心力給。
甚至,可能不隻是一部分。
高個兒男人向後使了一個眼,雙管齊下,總算治住了麻臉男人不便手抖的病。
“我要說的與八公主有關。”
隨著他話音落下,山陷短暫的靜默。
石壁上不斷洇出涼的水汽,直往骨頭裏鑽,在宋瑙快凍一冰柱子前,聽見豫懷稷說:“信口開河要有個限度,與我是親,有什麽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但他鬆了鬆口風,“我可以保你們命,前提是你的話夠分量,給我斟酌好再說,不是隨便編點什麽都能活命的。”
高個兒男人權衡須臾,終於點頭:“好,我說。”他不再藏掖著,“葬在華坡的不是八公主。”
豫懷稷幾不可見地了眉心,他用餘掃向宋瑙,恰好撞見雙眉蹙起。
高個兒男人口吻篤定:“那日我們在棺槨中找尋紅玉髓,意外發現裏頭躺的那焦與尋常人不同,右腳有六趾骨,是天生畸形。”
“完了?”如同聽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豫懷稷麵不改,“我還當是什麽,小八的子有什麽異樣,我比你清楚。”
他毫不在意,一副已經擺好架勢你卻給我聽這個的姿態,猛地打了兩人的陣腳。
宋瑙抬眼,擰起的秀眉並沒舒展開,似乎沒有從疑中走出來,便與豫懷稷對上眼。原本這也沒什麽,但錯就錯在唰一下別過臉,脖子差點兒蹭到麻臉男人的刀刃,這就耐人尋味了。
此事日後一記起就想自己子。
豫懷稷回視線:“我現在隻想知道,背後是誰指使你們?”
“是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麽來頭底細,但出手還算闊綽。”
高個兒男人盡力回憶什麽能換他們命的信息,明明宋瑙還在他手裏,他卻止不住地犯怵:“對了,給了我一支發簪做定金,說事後會再奉上黃金百兩。”
他忙不迭地從懷裏出簪子,玉簪白如羊脂,唯獨頂端綴有一粒殷紅,像針紮破指尖冒出的珠,在月下清見底。
隨著這支簪出全部麵貌,如同附著了某種力量,將宋瑙臉上的一點一滴地走。一眨不眨地盯了玉簪良久,中間恍惚聽到豫懷稷說什麽“一問三不知,留你們還有什麽用”。抬起頭,似乎這一恍神錯過了重要的過程,而豫懷稷已經出手鉗製住高個兒男人,並向喊了幾個字。
應該是一瞬間的事,急中麻臉男人沒來得及做出應對,刀也向下偏離幾寸,落到鎖骨。
宋瑙腦子裏哄哄的,電石火之際,縱使半個音節都沒聽清,也不好豫懷稷重複一遍。故而隻好從豫懷稷的口型上分辨,再添一點合理想象,便當機立斷,撞開匕首鉚足勁兒向前衝。
可當依稀看到豫懷稷出疑且難以置信的眼來時,心撲通一沉,大約明白猜錯了。
幾朵烏雲晃晃悠悠遮住月盤,擋去了裏僅有的幾束亮,加之宋瑙心態略有些崩盤,一不留神踩到半塊石頭,隻聽見腳踝嘎一聲,以堪稱慘烈的姿態摔飛出去。
像一顆小鋼珠,砸進豫懷稷膛。
麻臉男人追其後想拽宋瑙回來,手差點兒要挨上肩頭。豫懷稷一隻臂膀環住旋躲過,另一隻手呈鷹爪狀往麻臉男人的腕上扣去,似輕輕一握,腕骨就折斷了。
料理完這兩人,他低頭去看宋瑙,小姑娘眼睛發直,疼得一臉汗,明顯是崴著腳了。
豫懷稷無奈,手給揩了揩汗:“跑什麽,不是你別嗎?”
“是、是別嗎?”宋瑙呆住,“不是快跑?”哭喪著臉,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雙手絞在一塊兒,“我聽岔了。”
“猜到了。”豫懷稷輕聲喟歎,“怎麽這麽笨啊?”
借宋瑙十個膽子也不敢回,酸地想,若王爺執意要回話,隻能出言附和了:王爺英明,我確實是從小笨到大的。
但幸虧豫懷稷點到為止,略檢查了一下的傷勢,見沒傷到骨頭,就去理另一頭。
他用一草繩捆住那兩兄弟的手:“敢來跟我談條件的,無非兩種——藝高人膽大或者無知者無畏,你們沒我失。”
高個兒男人方才被踹中肋骨,忍痛說道:“是那個娘兒們說的,隻要挾持住準王妃,你一定不舍得拿冒險。比起人命,我們出城隻是件小事。”
“是你姘頭,還是老娘,在你耳邊吹口風你就信?”
宋瑙豎起耳朵聽,地指著豫懷稷罵完順帶澄清一句準王妃的事,可他轉頭便走了,將繩子另一端遞到宋瑙掌心:“拿住了。”隨後繞到前單膝蹲下,“上來,我背你下山。”
宋瑙心是拒絕的,且不說繩子末端是兩個亡命之徒,就是麵前的豫懷稷,也不隨隨便便敢爬到他背上。
字酌句斟:“我怕他們中途逃跑,我可能拽不大住,不如……”
“他們想跑就隨他們去,別拽傷了手,也不必留到府了,直接宰了便好。”
豫懷稷漫不經心,說完微一側頭:“哦,你剛才想說,不如什麽?”
自然是“不如你先押他們下山,再通知爹爹派人來接我”,但宋瑙已然被他的狠話震懾住,一言不合便要宰人,這誰得住,怕不是殺給猴看。將頭搖得如撥浪鼓:“王爺想得周到,我沒什麽要說的了。”
哆哆嗦嗦地攀上豫懷稷後背,趴穩之後一不,月下宛如一隻死狗。
華坡山道險阻,不太好走,可豫懷稷不愧功夫高深,馱一拖二仍走得穩穩當當。
下到半路,宋瑙漸漸適應此間氛圍,心思又活絡起來,認為這是個拆穿謠言重新為人的好機會。鼓起勇氣,問:“王爺可有聽說近來坊間流出來的一些傳言?”
豫懷稷眼尾一挑:“比方?”
“比方說,我是您未過門的媳婦。”宋瑙一張尚未完全長開、稚氣猶存的臉蛋浮起紅暈,“王爺軍務纏,恐怕是不太知道……”
“我知道。”豫懷稷非但不按常理出牌,還加了句,“好的。”
宋瑙生生哽住,書讀得,這話,沒法兒接。
哽了老半天,怯怯地小聲說:“王爺,謠言猛於虎。”
“嗯。”
“但也別太猛了,我害怕。”
無助到幾乎要哭出來,豫懷稷卻當麵笑了。
而不可思議的是,那一霎想的不是這人真過分,而是他笑聲真好聽。如暮鼓晨鍾,有曆經世事的厚度,也有年顆粒分明的白。讓除卻臉紅,其餘什麽都不記得了。
待宋瑙平安歸家,宋家上下早已一鍋粥。椿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腫兩顆大核桃,宋瑙仿佛看見了哪天自己不幸歸西,椿杏給扶棺哭喪是個什麽樣子。
今夜總歸是有驚無險,可該頭疼的還在後麵。經此一事,莫要說帝都城熱衷家長裏短的大昭百姓,連爹娘都開始暗暗懷疑,跟豫懷稷有一。
次日午後,宋瑙躺在榻上喝完一碗豬腳湯,手剛探出去,娘親便用筷子死死按住盤中的豬蹄,慈眉善目:“瑟瑟,你老實跟娘親說,你與虔親王到哪一步了?”
宋瑙瞅一眼豬蹄,又瞅一眼榻邊婦人:“我若說我們兒沒過,娘親可信?”
“沒過?”宋母手下用力,筷子噗一聲,直接紮穿豬蹄,“那怎麽不見王爺跟旁人走在一道,偏和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那麽長的山路背你回來?”
“這不趕巧了嗎?”宋瑙小聲辯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麽法子?”
宋母隻當是死鴨子,白一眼,繼續問:“王爺有許你名分嗎?”
歎口氣:“雖然你爹同我一直想挑個不必太顯赫的,怕你嫁過去不好拿,但既然王爺心悅你,你又是他府中頭一個,縱使是以側室份嫁去,時日長了,總有機會抬為正妃。”
眼見母親越扯越遠,豬蹄也涼了一半,宋瑙急了:“娘,我跟王爺當真毫無瓜葛。”
說得擲地有聲,餘音未散,門外突然傳來小廝急報,慌裏慌張地說了一通話,總結起來無非一句:虔親王造訪,指名要瞧,老爺快些收拾幹淨了,莫讓王爺等。
宋母略含責備地瞧了下宋瑙,像在說:看,都這樣了,還說沒瓜葛!
宋瑙一時有口難言,卻也有些狐疑。昨夜分開到現在不過大半日,豫懷稷這時登門,若隻說是來看的,恐怕自個兒都要想一想,他們怕別真是有點什麽。
宋瑙被母親強著拾掇了片刻,塗抹完脂,坐上一把椅,由兩個小廝抬去前廳。
豫懷稷不疾不徐地在那兒啜茶,宋瑙神思一恍,記起西亭臺見第一麵時,他也是這樣。跟曾經以為的武將不大一樣,他總是極沉得住氣的模樣,飲茶喝酒都是慢條斯理的,倒有文人風骨。
“我可是打擾宋姑娘用飯了?”
“沒有的事。”宋瑙忙擺手,覥著臉說,“我昨日了驚,加之這傷,胃口本就不是太好,吃幾口素菜便飽了,談何打擾不打擾。”
豫懷稷點頭:“是嗎,但我似乎聞到一味。”他甚至準地指出,“不是紅燒,像白灼的。”
宋瑙心一,分明了不香膏,沒道理會聞出來。
咳嗽兩聲:“不知王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或許是見麵次數多了,宋瑙沒起初那樣怕他,甚至敢轉移話題了。
見如此,豫懷稷鬱結在口的緒沒有來由地紓解開去,來時眼底盛著的一些冰冷冷的東西被焐化了,他不輕不重道:“也沒什麽大事,一來是瞧一瞧你的,既然能吃得下……素菜,應當沒有大礙。”
他重音落在“素菜”二字上,宋瑙的臉唰地紅了。幸虧臉皮比一般子厚上一些,仍舊能不如山地聽他往下說。
“二來,關於昨夜提起的八公主墓一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此言一出,宋瑙反倒心落到實地,至捋清楚了,原來是在這裏等著。
雖在理之中,卻實在不怎麽好答,宋瑙半晌沒吭聲。
豫懷稷化去的寒氣又在眼中結起來:“別揣測我想聽什麽,隻管說實話。”
宋瑙了,印象裏豫懷稷待總歸是溫和地戲弄居多,還從未像他前一句話這樣生冷。其實也知道,事關重大,他難免把慣用在旁人上的語氣安到頭上,但不知為何突然就委屈得一塌糊塗,眼眶飛快地泛紅,蓄滿的眼淚滴未滴。
一撇,竟也沒尊他一聲王爺,說出平生最為放肆的一句話:
“你這麽兇做什麽?”
豫懷稷詫然:謔,膽子大了?
隨後那不自覺出來的小兒態他心上某塊地方了:“我不是要兇你,我是當兵的,跟一群糙老爺們兒廝混慣了,說起正事來會嚴肅一點,我下次注意。”他聲音放輕了,“你說什麽我都不兇你,好不好?”
豫懷稷不常這樣耐著子對誰,乃至每個字都像綴了深意。宋瑙呆了呆,在他一片不能深究的和裏收回了自己逾越的緒。
低頭怔忪片刻,再抬頭,輕聲道:“如果他們所言非虛,那墓中人確實不是八公主。”
“何以見得?”豫懷稷拇指過杯壁,“皇室出的孩子就該骨康健,沒個病痛差錯?”
“不是這樣的。”
宋瑙眼波淡淡流轉,是藏在平日恭謹自持下,不與人見的清明白:“八公主雖母妃所累,一生困於冷宮,但並非沒得過先帝恩寵。尤其是出生頭兩年,姝太妃正值盛寵,八公主也是一時風頭無兩。”
委婉道:“民間以六趾為不祥之,先帝信奉風水,若八公主當真天生異骨,任憑姝太妃再得寵,恐怕先帝也不會太看重。”
豫懷稷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出聲:“你跟我想得很不一樣。”
宋瑙是個有覺悟的,立馬順桿往下:“我大概比王爺想的要聰明一點。”
豫懷稷輕歎:“何止是一點。”
宋瑙瞬間睜大眼睛,饒是再有覺悟,也不曾想到在豫懷稷心中居然蠢到一定地步了。
艱難一笑:“那些全是我小子的淺薄猜測,若非王爺問起來,我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言下之意,哪怕察到什麽,也不會向外傳。
豫懷稷沒說話,隻從袖口拿出一張紙,攤平放到麵前。
“你看看,認不認識這個圖案?”
宋瑙湊過去,紙上幾線條彎折相連,跟個鬼畫符似的,沒有章法,也談不上好看。第一反應是,這是什麽玩意兒,拿崴傷的腳作畫都要比這強。
但轉念再一想,興許是豫懷稷在考,若此時敗下陣來,豈不坐實了早先在豫懷稷心裏愚鈍的印象。所以皺眉琢磨良久,豫懷稷也不阻,任憑直到歪向一側的脖頸微微僵,終於沮喪地認命,愧難當道:“這畫得太寫意了,我看不懂。”
“巧了。”豫懷稷應聲,“我也看不懂。”
宋瑙驚呆了,白淨的臉龐緩緩流出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死蒼蠅的複雜之。
“好了,我不擾你休息了。”豫懷稷收回紙張,站起來,“你腳不便,不必相送了。”
他製住宋瑙企圖起的作。
豫懷稷手長腳長,幾個邁步已走到門檻。
似想起什麽來,在即將踏庭院之前,他突然站定,側過大半邊向著,麵含輕笑。
“宋姑娘,我發覺,你算是把我的弱了。”
宋瑙迷茫地仰臉,便聽他歎口氣:“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沒轍了。”
倘若他先前的話是藏了一截線頭,那現在他是把線頭拆解開,擺到臺麵上。
宋瑙看他氣定神閑地往上點了一把火,施施然離開了,留在原地心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重重跳。
椿杏找來時,宋瑙輕微渙散的神誌才重新聚攏,淡淡吩咐:“去,把剩下那些公子小像都拿來,我想再看一看。”
椿杏向外一眼,豫懷稷沒走太久,整個宋府總還有他的氣息沒散去似的。
椿杏下意識地問:“小姐還需要去相看旁人嗎?”
“為何不用?”宋瑙抬臉同對視片刻,平靜地笑開了,“連你也以為,我能嫁去虔親王府嗎?
“皓月高遠,別隻顧仰頭去夠。忘記腳下正在走的路,可是要跌跤的。”
別人不知道,但應該明白,維係他們的不過幾句虛無縹緲的謠言。
豫懷稷說下次注意,可人生沒有那麽多下次,他不來,不去,不見便不見了。
已經及笄了,那個下回,未必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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