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解惡氣,可撐天地。
前院剛空出來,豫懷稷的聘禮便接踵而至,從堂前一路堆疊到廂房,禮單展開來足有丈把長。這一場靜宛如平地一聲雷,將八公主墓的事整個替下了,一夕間飆至民間話頭榜首。
接著千秋節到了,又是一年裏極熱鬧的日子。
約莫未時三刻,陸萬才躬走來,豫懷謹抬眼問他:“可是虔親王到了?”
陸萬才搖頭:“皇上,虔親王要先拐去宋府接宋姑娘一道,怕沒那麽快。”他一頓,“門外是二王爺請安。”
豫懷謹視線向下移了一點,恰好落到筆架上。簾布罅隙間來幽微的,打在那支善璉湖筆的筆上,留下道道斑。他向後一倚:“就說朕在休憩,讓他們候著。”
陸萬才退下傳話,這一等便是整整一個時辰。
未時日頭毒辣,豫懷謹踏出書房時,二王爺一幹人已渾猶如水洗,臉麵曬得黑紅,一些料遮擋不到的地方發出芝麻粒大的水皰,狼狽得一如多年以前的他。
豫懷謹緩步踱過去,敘舊似的說:“今日不知怎的,朕午憩時夢見一樁許多年前的舊事,同今兒個一樣的烈日,二王爺與朕玩鬧,把先帝賜的一支湖筆搶去了。”他笑起來,笑裏沒有溫度,“又不說丟在哪,朕好找。”
這件談不上頂貴重的東西,卻是先帝生前賞予他的唯一件。
他記得當日尋過的每一條小徑,他與宮中年邁的老太監,沿二皇子玩樂之伏地翻找。
本是一次尋常嬉笑,與以往沒有兩樣,除去他某次回頭,豫懷稷蹲在後。
兩人四目接,他嚇得一趔趄,豫懷稷出手如電,把他生拽回來,語氣閑散。
“一老一小的找什麽呢,蟈蟈?”
豫懷謹不吭氣,暑氣將一張尚未長開、稚氣未的臉熏得灰白。他起拿袖管揩了一把臉,但仍有大把的汗往下淌。
他與豫懷稷並非一母同胞,在那之前,集也。
那日,豫懷稷將二皇子胖揍一頓,走前慢悠悠地贈他一句:“今兒個你瞧一瞧,什麽欺人者人恒欺之。”
他曾以為,似他這樣笨寡言的皇子,母妃又飛揚跋扈,他氣是應當的。
但豫懷稷向他出一隻手,提起他後脖領,自落滿枯草的井底一路拖到下。
眼下與二王爺心境類似的,還要數被迫宮的宋瑙。
行到半路已心如死灰:“國舅因我遭了一通罪,我現下進宮去,大抵是送到皇後娘娘跟前挨打的。”連下場都想好了,“我薄骨頭輕,宮裏刑罰花樣多,我挨兩下可能就去了。”
每發都散出哀怨:我當你誠心娶我,你卻想要我的命。
豫懷稷無奈,將瑟在馬車角落的子提溜到側:“皇後與徐斐不同,雖為正室所出的嫡次,但自弱送去黔南休養,直到先帝賜婚才接回帝都,是難得溫婉的子。”
可不論他怎麽說,宋瑙始終僵如一塊冰坨子,頹喪地等待命運大刀霍霍向。
興許是備下過最壞打算,真見到帝後那刻,遠沒有想的那樣糟。
豫懷謹稍稍問過幾句家常話,便被徐尚若領去後庭賞花。起初還有些拘著,全憑了徐尚若一句話衝淡不:
“幸好沒許給徐斐,這麽靈氣一丫頭配他太糟踐了。”
這話說到宋瑙心坎上,見皇後沒偏向徐斐,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平日裏的機靈勁兒便回來了。誠如豫懷稷所言,皇後是個過於溫和的人,說話輕言細語,連眼裏的都細細碎碎,不至於耀人眼目。
們轉完小半個宮院,越聊越投機。徐尚若正想帶去唱曲的樓閣走一圈,對麵卻遠遠走來一撥人。打頭子很年輕,錦華袍,周遭有十數宮圍簇,發間一支步搖描金畫的,流蘇綴滿珠玉,在風中幾步一脆響。
徐尚若幾乎本能地向後撤去半步,但基於皇後份,是站定了。
待子走到跟前,徐尚若微笑地引薦:“這位是九公主安慎,與皇上一樣,同為太後所出。”
宋瑙躬行禮,而注意到,九公主並未按規矩向徐尚若行禮,連手邊幾個宮也紋不,心中便生出些考量。
果真,剛直起,頭頂傳來怪氣的笑語聲:“我聽宮人說起,三皇兄把未來皇嫂帶進宮了,還以為是多麽驚世絕豔的子,原來小門小戶出來的,不過爾爾。”
宋瑙向前一個萬福:“九公主說的是,臣沒什麽好的,時常惶恐,怕擔不起王爺厚。”
低眉順眼的,大有隨你怎麽說,但凡別要的命,說什麽都認的態勢。
安慎一拳打進棉絮裏,便狠狠剜一眼,調轉矛頭衝向徐尚若:“皇後今兒壽辰,怎的有空帶人逛園子。不過依我說,這壽宴就不該辦。”
羽扇輕撲:“勞民傷財不說,最近出的岔子還嗎?”
徐尚若僵在原地。
宋瑙深吸一口氣,朝前一步,斂首恭聲:“臣記得,去年公主壽宴,正逢九江洪澇,可見災禍連年有,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安慎手中的羽扇忽停,仔細端詳宋瑙幾秒,冷笑著:“那怎能一樣?皇後向來自詡端正賢淑,卻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大擺宴席,想來平日裏什麽戒奢從簡的,盡是假模假樣。”
宋瑙多描摹出個大致來,九公主為人這樣厲害,皇後往常一定沒遷就。
既然出了這個頭,再要明哲保是不行了,宋瑙索破罐子破摔,繼續道:“臣聽家父說起過,娘娘往年壽宴總是重熱鬧些,而意不在奢華,是皇上待娘娘的一片赤忱心意。”
安慎又看了宋瑙半刻:“你倒會替皇後說話。”笑得尖刻,“也對,皇後小地方長大的,沒見過多世麵,怪不得能同你得來。”
宋瑙皺眉,安慎一句話把兩個人都罵進去,可見打小深諳此道。
正尋思如何擋回去,安慎已抬步站到徐尚若側,驀地拽起纏了繃帶的那隻手:“有幾家金貴小姐自個兒修花弄草,瞧把手給劃的。”
譏笑間,安慎指腹蹭過刀口,徐尚若猛一吃痛,宮裏的人趕忙上前護主。
眼瞧著一陣,突然打旁邊走出個小太監,他往空地上一跪,現得恰逢其時。
宋瑙先前見過他,同陸萬才一樣都是前的人。
小太監朗聲道:“虔親王派奴才來問一問娘娘,何時將他夫人還回去?”
“虔親王”三個字似比皇帝還管用,安慎聽得一,悻悻道:“還沒過門呢,也配稱夫人。”想來又氣不順,忍不住輕啐一聲,“哪裏來的狐子,真不要臉。”
宋瑙挨罵了倒也不氣,口舌之快而已。
本在旁側由宮人整理鬆開的繃帶的徐尚若聽得那些話,麵容猛然一沉:“安慎,你放肆。”
平素連高聲說話都很有,這聲冷喝剛一擲地,當場所有人都為之一怔。
“堂堂大昭公主,說話卻鄙得似個市井婦人,何統!”
安慎麵子掛不住,要爭辯,卻被徐尚若一語截斷:“你莫在本宮跟前橫,你有能耐原話學給虔親王聽去,看他不掌你的。”
幾乎未曾見過發怒的樣子,安慎杵在那兒,張了張口,卻沒吐出半個字。
但宋瑙瞟見了,徐尚若背在後的手微微打戰,手掌間白布鬆散開了,邊緣有一道猩紅。
們剛一撞見九公主,豫懷稷就得了消息。
湖心水榭,他同豫懷謹麵對麵而坐,右手側坐了才從蜀地趕回來的文親王豫懷蘇。
“敢跟安慎對壘的,這位三皇嫂膽量可不算小了。”
豫懷蘇五溫雅,偏向斯文書生。他端起一杯酒,斂袖敬向豫懷稷。
他們三兄弟過去十年裏大半時間都在各自奔忙,難得能聚齊一塊兒喝酒談天,卻被這樁曲攪了興致。
豫懷稷手拈玉杯,新添的酒一未:“有一說一,論膽子,你三嫂是麻雀膽沒錯,但要吃虧就範,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他輕歎:“往日裏是收著的,今日是我借的膽子,那爪牙才敢往外一。”
可他留了半句沒說:隻怕借來的膽子維持不過一時半刻,現時已嚇得夠嗆了。
豫懷蘇玉麵含笑:“不能吧,虔親王妃都敢當得,還會怕別的?”
提起這件婚事,豫懷稷眺向旁:“多虧徐斐要強娶。”他啜了一口酒,“不過是在徐家八侍妾和親王妃中,兩害相較,取其輕。”
一個不防,豫懷蘇嗆了一口。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三哥跟宋姑娘都經曆了些什麽。
到底是同一母妃生的,準覺察到他的意圖,豫懷稷厲眸掃過:不,你不想。
豫懷蘇還年輕,沒有活夠,識相地點到為止:“話說回來,安慎做得太過了。”
坐在主位,大半天沒吱聲的豫懷謹突然抄起酒壺,朝亭柱砸去。壺應聲四裂,濃烈酒香頃刻間混湖風,一半甘洌,一半寒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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