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狄勒無關。”豫懷稷沒有太多意外,眼波沉如海麵,“是皇上開始齊氏了,在拿小九試刀。”
隻有一疑問,他略微搖頭:“但臘月廿五,這日子定得也太倉促了,晚個旬餘就到年關了,小九是生慣了的,這一別天高皇帝遠,再沒重見之日,至在帝都過完個整年再北上吧。”
這也是太後一黨與皇帝爭執難下的地方,遠嫁和親已是強無奈,還非得去得這樣急。
但豫懷謹謀定的事,以和親為起始,陸續鏟除齊家紮在朝野中的好幾員大將,一波作疾猛如旋風,太後饒是再抵,也有點拗他不過。
陸秋華上早朝的這些天,可以清晰地到一滾熱暗流,所到之,留下燒灼過的黑煙與焦糊味。他約覺到,會有一場大洗牌,將要捅破大昭的朝局。
“你們準備何時走?”
他沒明說什麽,但豫懷稷在他諱莫如深的語態中看出,近來朝堂上應當發生過不事。
豫懷稷道:“明兒個拾掇一下,也該回了。”接著,他下達逐客令,“行了,我們要睡下了,你可以滾回房了。”
院中的天空還有層青蒙蒙的,沒有完全暗下,陸秋華冷笑:“睡得這麽早,你這出去一趟,子骨倒大不如前了,虛得很。”
豫懷稷冷眼看他:“我與你不同。”
便是這抬眸一瞥,陸秋華已大為警覺,下意識想起離開,但顯然為時已晚,聽見豫懷稷的冷刀子紮過來:“你老大不小的,還沒個妻室,自然是睡不安生。”他最後一擊,“再下去,我看你活都不用活了,還睡什麽覺?”
陸秋華聽得腦子嗡嗡的,怒斥回敬:“你以往講話還有一丁點的尺度在,怎麽你個婚,就把一張老臉撕破了,徹底不要了?”
宋瑙雖然知道陸秋華是武將,但他天生有副文弱書生的皮相,宋瑙經常擔心他被豫懷稷嗆出些病來,總會在他們抬杠之時出聲調和。但這次並不想手,因為完全同意陸秋華說的。
這個男人當真是沒臉皮的。
果然,豫懷稷理所應當地說:“要臉的誰還討媳婦,不近,寡無求,去山寺剃度當和尚算了。”
陸秋華有些痛苦地扶住頭,他不想再跟這廝說下去了,站起拂袖而去。
宋瑙見豫懷稷還有嗆聲的閑心,想來陸秋華方才提供的消息,應當也沒那麽糟糕。稍微寬心些,拿上幹淨去洗漱。
待走遠,豫懷稷移開垂在椅子扶手上的右臂,紅木間赫然現出一隻深陷木的五指印,尾端裂出道拇指的木,幾將椅子扶手從中間劈兩段。他方才麵向宋瑙的平靜淡然如水般迅猛退去,袒出底下大片冷淩淩的冰碴子。
他獨坐在影裏,形良久未。
香中的水沉香燃去三分之二,他喚人進來把裂開的木椅撤換掉。
收拾妥當,窗外皚皚雪霧中,響起了子鞋底踩過雪麵的細響。
他理一理襟褶皺,屋陳設不變,宛如一切如常。
往後的半個月雪勢極大,他們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帝都時已錯過九公主送親的時日。群臣揣度聖意,紛紛草擬折子,搜羅各種罪名彈劾齊氏諸人,眼見多年築起的高樓大有將傾頹勢,太後不起接連打擊,大病不起。
豫懷稷一回來就換上服,馬不停蹄往宮中去。宋瑙留在府邸,差椿杏備好熱水,稍稍洗去一的風雪與倦意。換洗完畢,適逢戚歲辦好差事歸來,與匯報一二。
外頭風雪不減,午後的天渾如將夜,宋瑙執傘出門,先去老街喝了一碗羊湯,再沿路閑走,買來隻寒的陶瓷湯婆子,隨後才順路進到一間戲園子。
這是間曆史久遠的戲館,名為清觀,今年重新翻修,隻保留了先帝為他家題字的金漆牌匾。
雪天的客人不多,看臺間有一半座位空置,此時臺上在唱一出《魯齋郎》,正演到魯齋郎倚仗權勢,強搶民妻。宋瑙便穿過後排桌椅,無視眾多空位,徑直坐到一子座側。
與一左一右,同桌賞戲。
宋瑙沒有看,始終直視前方,淡淡喚:“溫姑娘。”
溫萸揮退隨從,似乎不認識宋瑙一般,沒有行禮。
臺上伶人唱到“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柳柳蔭。誰識張珪墳院裏,倒有風流可喜活觀音”時,溫萸跟隨戲腔的節奏,輕拍雙掌,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
眼下的,不再是徐斐豔俗招搖的侍妾,去除所有偽裝,僅僅是溫氏。
一個斬斷後路,沒想過再回頭的烈子。
“有人托我帶話,說是你那隻烏的馬騾,他給找回來了,照料得十分好。”
聽宋瑙說完這句話,久違的記憶衝進心口,化作一記無形重錘,砸得溫萸肩頭劇烈一。
未發一言,而手掌卻絞握到一起。
宋瑙眼風瞟過,更篤信了早先的揣測,溫萸對顧邑之是有餘的,否則以決絕的子,早在第一時間用掌握的實把鶴唳山捅出個窟窿眼,撇去徐斐,頭一個便不該放過顧邑之。
但沒有,消停忍的那幾年,應當是為顧邑之做出的,最溫的妥協了。
“我今日前來,為的三件事。”宋瑙不同繞圈子,單刀直,“第一,後麵我說的所有話必須爛死在這間戲園子,不許出半個字;”頓一頓,“第二,你耳後有個烙印吧,我要知道它的事。”
戲臺上旦扮相的麵朱,當怒甩水袖,咿咿呀呀唱起戲文,溫萸才稍一偏頭,便見宋瑙目遙遙落向前方,像在認真看戲,可問得相當直接,等於將已知的牌麵丟出來,暴曬在青天白日之下。
似兩個已經探知到彼此底細的人,麵對麵地坐著,無須多一句場麵話。
宋瑙既打開天窗說亮話,溫萸索也完全撕去偽裝,沒尊一聲王妃,同樣冷淡地問:“我憑什麽聽你的?”
“我見過顧邑之了。”
接在臺間正末的一句戲腔後,宋瑙淡漠接口。
聽完沒頭沒腦的七個字,溫萸倏忽皺眉。
宋瑙拈起一顆糖山楂,咬掉頂層白的糖,徐緩道:“是個忠義之士,可錯便是錯,勿論什麽苦衷與無奈,有些事他難辭其咎。”
溫萸轉回臉,沉沉向大紅戲臺:“你想說什麽?”
宋瑙又咬下一口,洶湧的酸意充滿齒間,微瞇雙眼:“你當然盡可以不應我,如今朝局,外不安,其中還有你們的一份功勞在,這就不用我多言了。”
似是太酸了,輕輕放下山楂,拍一拍指間糖:“所以,往後我夫君若有差池,顧邑之與你,有一算一,我絕不會輕饒了去。鶴唳山那一樁遲早會翻出來,還你父親一個公道,而顧邑之作為當年縣令免不了要擔責,我說得沒錯吧?”
聽出宋瑙在拿顧邑之威脅,溫萸反倒笑起來,垂下頭,喃喃反問:“你當他會一直藏下去嗎?”音量很低,仿佛在回想他的書生模樣,輕輕喟歎,“他也一定沒這麽打算過呀。”
知道,顧邑之總是一板一眼的,管天管地,還管鄰裏口角紛爭。
明明是跑兩步就,爬個山都能摔的文人墨客,卻永遠不知累似的,放出父母的偉大輝。
他這樣的人,是不怕死的,不怕拿凡胎去擋世間的大刀冷箭。
無須誰去手,他會去承擔他的失職同過錯,而這一天,必然不會來得太遲。
“但罪罰也有輕重分別。”
宋瑙知的意思,搖頭提點:“服徭役是一種,流放發配是另一種,大類中還有細分,是給個痛快,還是鈍刀子割,能玩的花樣可多了去,端看溫姑娘如何選。”
溫萸眉頭一。
宋瑙瞟一眼,冷聲又道:“何況你追隨的,也不是什麽人畜無害的大善人,招攬的除去你這樣與朝廷權貴有私仇的,多數是各州府的通緝要犯,對不對?”
溫萸不說話,冷汗自發過後脖頸。聽見宋瑙步步,帶些嘲諷的口吻,笑問:“溫姑娘,敢問他們哪個沒背負人命債,與徐斐又有什麽差,與他們為伍,時日一長,你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臺前恰好演到妻兒離散,尖銳的戲腔過來,卻蓋不住宋瑙輕悠悠的一句話。
問:“顧邑之的命比這些人,可要金貴不吧?”
溫萸靜默許久,直到臺上一幕唱罷,伶人退向幕後,忽地笑一笑:“傳言到底不可信,王妃同我打聽來的,簡直判若兩人。”認真地打量宋瑙,“計算籌謀起來,竟不似普通的家子。”
原先是想把宋瑙引去鶴唳山,現今倒宋瑙抓住這些圈圈繞繞,反將自己一軍。
宋瑙聽不知褒貶的評價,並不在意:“我過去的確有些膽怯怕事。”抬手輕發間的白玉簪,“可這人呀,一旦心有掛念,終歸會遇強則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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