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真的醒了,他與會怎樣?
有人進來,完縵回神,見是完纖,問道:“睡不著嗎?”
“我相信,你心中有很多疑問想問我。”完纖站在窗前,倚牆而站。
“我的確有很多疑問,若你相告,激不盡。”完縵也走到窗前,站在另一邊。
“你想知道亮哥哥為什麽沒有死。”完纖深深地笑,將瓜州渡兵變、完亮遇弒的經過簡略地說一遍,“當時,亮哥哥已經中箭,三人圍攻他,本打不過。不過亮哥哥子骨好,雖然遍鱗傷,雖然箭傷靠近心肺,卻也尚存一脈。完元宜三人以為亮哥哥死了,命人將他抬出去。”
完縵了解了,他們誤以為他死了,完纖和兩個親衛及時救了他,逃出來,他才保住一命。
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死,讓他活。
問:“睿兒呢?那日在仁政殿,睿兒不是被絞殺了嗎?”
屋中昏暗,完纖向窗外濃重的夜,“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睿兒已被絞死,我冥思苦想了五日五夜,才想出這個妙計。”
睿兒被侍衛帶出來之前,潛伏在殿中,給睿兒服下昏睡的藥丸,讓他昏睡三個時辰。再者,用五百兩黃金收買了行刑的侍衛,讓他們隻用一的力施刑,卻裝出使了十的力道。如此,睿兒隻是昏睡而已,並沒有傷及子。而那五百兩黃金從何而來?從宮中的庫房了一件簡直連城的寶去變賣,就有了五百兩黃金。
完縵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切竟然都是完纖的計謀,太可怕,心思太深,之前在宮中的偽裝沒有毫破綻,沒有人看出的意圖和心思。而隻有這招瞞天過海,才能瞞過所有人,瞞過文武大臣,瞞過完雍,也瞞過完縵。
實施了絞刑之後,完雍立即命人將睿兒放在備好的棺木中,在喪禮進行前,抱出睿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睿兒護送出宮外,無人懷疑。兩日後,完縵離開中都,完纖也離開皇宮,帶睿兒南下、回建康。
完縵蹙眉問:“睿兒見不到我,應該會鬧,你如何安他?”
“我說,是你讓我帶他出宮,去江南找父皇。”完纖冷冷地勾,“睿兒一心想見父皇,自然對我言聽計從。再者,我說稍後你就會去江南找他們,他就跟我南下了。”
“你為什麽讓我誤以為睿兒被絞死?在平江府,你為什麽不讓我知道睿兒尚在人間?”
“我要讓你嚐嚐喪子之痛,隻有這樣,你才會離開完雍,也隻有這樣,你欠亮哥哥的,才能償還。亮哥哥隻有睿兒一個兒子了,我要讓睿兒陪著他,而不是陪著你。”的語氣突然變得冷酷,“我就是要你以為自己害死了兒子,要你愧疚一輩子,直到死也無法擺痛苦的折磨。”
“就算你在平江府警告我,你也不打算告訴我睿兒尚在人間,不讓我見睿兒,也不讓我見完亮。”完縵揣測道,“因為,你不想我和兒子、完亮相見、相聚,不過,你為什麽又找我來?”
“若非睿兒說你懂醫、會針灸,也許救得了亮哥哥,我絕不會讓你和亮哥哥、睿兒相見。”完纖扣住我的手腕,語聲森冷,“若你治不好亮哥哥,我就殺了你,為他陪葬!”
完縵微微一笑,“我死了不要,隻是睿兒會恨你,而且你要把他養大人。”
完纖意味深長地笑,“還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你,一並告訴你吧。”
完縵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無可無不可。
完纖冷冷道:“你可知為什麽完雍會知道明哥、羽哥挑撥離間?為什麽認定你殺了令福?”
完縵搖頭。
完纖得意地笑,“因為我。我兩麵討好,是你和明哥、羽哥信任的宮,也是完雍信任的耳目。我對他說,我想掙一點賞銀為母親治病,他就信了,讓我監視你們,將你們的事報給他。明哥、羽哥對睿兒說的話,我添油加醋地告訴他,他也親眼目睹過、親眼聽過,深信不疑,所以殺了們。”
“令福呢?”完縵氣得手足發。
“令福死之前,和你見過幾次,我收買了臨雲閣的宮人,然後對完雍說,你和令福見麵,每次都起口角、有爭執,每次你都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貶損令福,每次你都說不會和別的子共一個男人,每次你都令福離開皇宮,每次你們都不歡而散。他自然會派人去印證,那些宮人所說的語焉不詳,說聽見你們的說話聲、爭吵聲很大,他就會相信。”
“原來如此,你好惡毒!”完縵恍然大悟,難怪在令福死之前,完雍問過,是否和令福經常見麵。原來,那時候他的言外之意是印證完纖的話。
“還有一件事,關於那個傳言,華福本沒有質問完雍,是我瞎編造。我要讓你以為,他要留你在宮中,其中一個原因是那個傳言。”完纖高挑黛眉,春風得意。
“如此,我就會質問他,加深我和他的裂痕,我和他就再也無法挽回。”
“對!”
“你做到了,你很厲害,我承認,我鬥不過你!”完縵覺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又覺得自己太蠢、太笨,就算的喬裝毫無破綻,而自己竟然對沒有一一毫的懷疑。
完纖兇狠地瞪,“救不活亮哥哥,我就讓你陪葬!救活亮哥哥,若你不他,我也會殺你!”
完縵對上狠戾的目,這個子太瘋狂、太暴戾。
轉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後走了。
完縵呆呆的,想起和完雍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一樁樁,一件件……那些,那些痛,那些無法挽回的傷……假若沒有完纖的挑撥離間、謀詭計,和完雍能繼續走下去嗎?會幸福地在一起嗎?
他們中間,終究有一個令福,因為舍不得離開完雍而選擇接令福的存在,是否能夠永遠不介意?永遠如當初?誰也不知道……
因為完纖的介,最終離開了完雍,也許這就是天意,上蒼不讓他們在一起。
甘心嗎?是否應該原諒完雍?其實,原諒與否又如何?這一生,與他再無任何瓜葛。
有些傷,有些痛,有些裂痕,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彌補,回不到原初的模樣了。
他的心一分為二,他的一分為二,真的比不上完亮。
坐在床沿,握著完亮的手,忽然間希他睜開眼睛,希他好起來,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子,那個總是欺負、卻不顧一切地的男子。
也許,到了今日,將近十四年了,還能和他相見、相聚,這才是真正的緣分,是上蒼真正的旨意。
連續施針、服藥十日,完亮仍然沒醒,隻是脈息越來越強,子也不再那麽虛弱。
完縵相信,終有一日,他會醒來。
這日午後,天高雲淡,初冬的日在半空中流轉,斑斕多彩,恍若琉璃。冷風襲人,日卻暖洋洋的,照在上愜意舒適。讓哈圖、木桑將完亮抬到庭院曬曬太,呼吸新鮮的空氣。
他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安靜地睡著,氣比前幾日好多了。
睿兒站在右邊,著他的臂膀,坐在左邊,按他的。
“娘親,為什麽爹爹還不醒?”睿兒聽娘親的話,改口“爹爹”,“是不是爹爹不想見我?”
“不是,你爹爹太累了,要多睡幾日。”聲道。
“我這樣,可以嗎?”他有模有樣地著。
“可以,睿兒可以再用勁一點。”溫地笑。
“哦。”睿兒甜甜地笑,看向完亮,“爹爹,娘親說,每日要為爹爹按,還要和爹爹說話。娘親說,即使爹爹睡著了,也會聽見睿兒說的話。爹爹,假若你聽見了睿兒的話,就睜開眼睛對睿兒說你聽見了。”
完縵搖頭失笑,孩子就是孩子,天真單純。
睿兒嘟著道:“睿兒和爹爹分開好久了,爹爹總是睡著,不陪睿兒騎馬,不和睿兒捉迷藏,不買好吃的給睿兒吃,不陪睿兒練劍、箭,睿兒會生氣哦。”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永遠有說不完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說,不厭其煩。
這幾日,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
笑,“睿兒,口嗎?我斟一杯茶給你喝,可好?”
睿兒也笑,“好。”
起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兒子尖一聲,匆促地轉回來,驚得一冷汗,“怎麽了?”
“爹爹……我看見,爹爹的手指了……眼皮也了一下……”睿兒激道。
“當真?”驚喜不已,但是完亮還是和剛才一模一樣呀,睡得很死。
“真的,我看見了。”睿兒鄭重道,指著爹爹的手。
“快爹爹醒來。”坐下來,等著完亮睜開雙眼。
“爹爹快醒……睿兒好想爹爹,爹爹快快醒來,好不好……”睿兒一聲聲地呼喚,猶有稚氣的聲音令人心生惻。
完縵握著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他,張得手心出汗,焦慮得心揪得的。
為什麽他還不醒?師父醫治的那個病患,八日就醒了,他都十日了,為什麽還不醒?
向老天爺祈求,求老天爺發發慈悲,讓他蘇醒……
忽然,睿兒興得喊:“娘親,爹爹醒了……睜開眼睛了……爹爹,爹爹……”
欣喜若狂地看他慢慢睜開雙眼,激得說不出話,眉骨酸熱,似有什麽悄然落。
完亮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麵部僵,想笑卻笑不起來,想哭也哭不起來。兒子不停地歡呼、不停地“爹爹”,而阿眸又哭又笑,顯然也很激,他有點弄不清狀況,為什麽兒子會在這裏?為什麽也在這裏?他究竟怎麽了?
一些回憶湧他的腦中,他記起來了,完元宜等人兵變弒君,置他於死地……他記得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戰,由於他已中了兩箭,抵擋不住三人的圍攻,被他們所傷,傷痕累累……他殺紅了眼,拚盡所有力氣,腦中隻有一個念頭:絕不能死,他還要見阿眸,還要和兒子、阿眸開心地在一起,他不能死……
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完全不記得了。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還活著,而且妻兒都在邊。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禮,是不是?
“爹爹醒了,太好了……爹爹,不?睿兒去斟茶給你喝……”睿兒笑得合不攏。
“不……必……”完亮艱道,也許是好久未曾說話,咽有點難。
“你覺得哪裏不適?”完縵的手輕扣他的手脈。
“還好……頭有點疼,肚子有點……”他喜不自地笑起來,真好,睜開眼睛就看見兒子和阿眸,但是,為什麽會這樣?這是哪裏?
“爹爹,你睡了好久好久,娘親說你昏迷了大半年,還說這幾日就會醒來。”睿兒喜吱吱地笑,“娘親醫高明,治好了爹爹。爹爹,以後不能睡這麽久,睿兒和娘親會擔心的。”
“好。”完亮兒子的頭,原來自己昏迷了這麽久,而這裏,想必是世間某一個寧靜、的避世之所吧,“我想坐起來。”
完縵扶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來,靠在自己上。
他低聲道:“睿兒乖,先去玩兒,爹爹和你娘說會兒悄悄話。”
睿兒做鬼臉,好像知道爹爹要和娘親做什麽似的,蹦蹦跳跳地進屋了。
完亮握住的手,語氣從未有過的平淡,“現下是什麽形勢?”
淡淡道:“今日是金大定二年十月初六,二哥趙眘已登基為帝,改元隆興。”
他緩緩地笑起來,“原來我睡了這麽久。”
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朕”了,是不是已經接了江山易主的事實?
“是你救了我?”他著眼前郊外初冬的蕭瑟景致,不遠那一棵棵黃葉稀疏的大樹在冷風中輕輕地抖,“你不是恨我嗎?不是恨不得殺死我嗎?為什麽救我?”
“上蒼讓你重生,從今往後,你和我能否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也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態麵對他,有點不知所措,“若你不再惦念你曾經擁有的一切,建康的秦淮河或許是你下半生最佳的居避世之。”
“假若有你和睿兒相伴,世上任何地方都是我喜歡的居避世之。”完亮轉頭看,明白的話中深意,要他放棄江山、放棄已經不屬於他的金國帝位,“江山可拋,人不可拋。”
完縵不語,亦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說話,靜靜地靠著,冷風吹在臉上,有點涼,心卻火熱。
所幸,他還能醒來;所幸,還在邊;所幸,他或許還有機會。
江山可拋,人不可拋。
這一生,執著於江山、人,他豁然明白,也許,失去江山,才是贏得人的最佳契機。
這一生,執著於權勢、權謀,他做過很多令臣民無法理解、諒解的事,可是,他真的用心治理大金國,努力讓大金國更加強盛繁榮。
這一生,執著於得到阿眸的心,到如今,什麽都沒了,孑然一,卻能靠著,片刻寧靜。
他知道,過了大半年,此時的金國已被完雍掌控,他再怎麽翻騰也無法奪回失去的一切。無論是文武百,還是民心所向,或是軍權,他都輸了;唯獨一樣,他絕不能輸——阿眸。
完亮角微翹,眸深沉,“如你所說,我們不再追問前緣、不再追究以往的種種,在建康的秦淮河畔,重新開始,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一起養睿兒長大人,好不好?”
“說實話,我已經放下了過往的與恨,能否和你重新開始,能否接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完縵說的是真心話,“為了睿兒,我願意一試。”
“這是你第三次嚐試接我、喜歡我。”他亦誠懇,篤定道,“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失。”
輕輕地笑,他款款地笑起來,眼中的微笑被午後的日染了一層金黃,直抵心房。
他靠著,引的雙臂摟住自己,然後握著的雙手,閉上眼,日、冷風的味道。
那裏,完纖站在寢房的窗前,著這寧靜的一幕,微微一笑。
次日,完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留下一封書函,上寫:勿念!勿尋!
完亮看了書函,沉沉道:“在中都做過什麽事,昨晚都告訴我了。”
那麽,他也知道曾經想再嫁完雍,完縵有點不安,“你……會不會怪我?”
他搖頭,摟過,“纖纖說,你沒有另嫁他人。”
次年,三月,草長鶯飛。
他們去郊野踏青,駿馬慢慢地走,他們三人一邊欣賞沿途景致,一邊哼著歌兒,嘻嘻哈哈,好不開心。
晴天藍藍,白雲悠悠,青山,綠水迢迢,滿目青翠,滿目幸福。涼爽的春風拂過草地、曠野,蝴蝶、蜻蜓在大片的野花叢中飛舞,淺草沒足,他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在河邊捉魚、烤魚,在藍天之下、綠地之上歡呼、微笑。
完亮坐在草地上,叼一綠草,看著不遠的阿眸和睿兒摘野花。
他早已痊愈,潤了許多,俗話說,心寬胖,他甚至比以往胖了一點。
這樣的日子很悠閑,他心滿意足,別無所求,隻要阿眸在他邊,他真的可以當一個平凡的男子,好比世間千千萬萬的凡夫俗子,開一間鋪子,掙一點銀子,養家糊口,日夜都和妻子癡纏在一起,和兒子笑鬧,沒什麽比這更幸福的。
雖然日子平淡,但也充實快樂,他的心境不一樣了,覺得以往九五至尊的日子太孤單、太忙碌、太可悲,不是費心家國政事、金宋邦之事,就是日夜想著如何製衡臣僚,不讓一人、一黨獨大;或者是周旋在妃嬪之間,心後宮瑣事。
還是現在過得愜意,隨心所,簡單的快樂,實在的日子。
完縵手持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走回來,睿兒還在采野花,樂此不疲。
“娘子,這束花是不是送給為夫?”他笑瞇瞇道,拉坐下。
“你一個大男人,收什麽花?”嗔。
“那為夫送給娘子。”他搶過野花,裝模作樣地獻給。
斜睨他一眼,放下那束野花,拿起水囊喝水。
完亮摟住的腰肢,將移在自己前,摟抱著。
放下水囊,“做什麽?”
他賊笑,“跟你商量一件事,睿兒有點孤單,咱們努力一下,為睿兒生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此一來,睿兒就不會孤單了,娘子以為如何?”
“你先問問睿兒。”完縵失笑。
“我問過睿兒了,他歡呼雀躍,恨不得現在就有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給他玩。”
“騙人,我自己去問。”想起,卻起不來。
他箍著的腰肢,吻的脖頸,鼻息驟然急促。
推他,哭笑不得,這可是郊野,“睿兒看著呢……放開我……這樣會教壞小孩子……”
完亮暗啞道:“不要,我會跟兒子說明白的。”
舌落在的上,溫熱,狂野癡纏。
慢慢陷他的熱裏,已經習慣了他的強勢與霸道、溫與激烈,這輩子都無法抗拒了。
很早以前,被他傷害,將完雍想象得很好,想著完雍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自己最好的歸宿;而一旦靠近,才發現,完雍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好,有些事,要親經曆,才能知道自己是否對了人,是否錯過了人。
看清完雍的真麵目,被他傷過,才看到完亮的好,看到他的深。
完亮是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個。
前緣有太多的傷害、屈辱,將那些傷痛、不堪的回憶封存在生命的最深,從頭來過,將他看作一個全新的男子,重新審視他……也許是被他的深,也許是被他的溫融化,也許是被他全新的一麵吸引,接了他,也看到了他的心、他的、他的,也慢慢地釋放了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一起跳。
那麽,他和的餘生就此織在一起,不離不棄。
藍天為證,綠地為,完縵和完亮,曆經千山萬水,曆經千劫百難,曆經悲歡離合,心心相印,魂靈相依,白首偕老。
野花叢中,睿兒向這裏,咧笑起來,像大人似地搖搖頭,轉回頭,繼續采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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