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識得,融卻大驚失,趕忙迎上前來,失聲喚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鶴知笑著接過了宋泠那盞茶,調侃了一句:“殿下這些年來,倒沒怎麼變樣——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嚴肅道:“確實如此。”
……
方鶴知自承明皇太子當年引兵滅了殺人祭鬼教后,便稱要為摯友擇選墓地,請辭南下,隨即回了許州老家。甘侍郎從天狩三年開始稱病不出,只在冊封皇后時現過。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國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現在史臺前,波瀾不啻投石水,頓時在太學當中掀起千層浪來。這下連上首幾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湊在一起低語,似乎在商議著什麼。
許澹則聽見有人低聲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師,為撐場面也是理中事……難為他們還請來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證明‘他’的份罷,況且有人說,他同汀花臺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說他便是先前那位諂上意的……”
而前來報信的小廝還沒有說完,他上氣不接下氣,在眾人催促之下,才飲了些清水,接口道:“……將兩位大先生請烏臺中后,他、他突然派人在‘史臺’三字的匾額之下掛了一張素宣,那張宣紙可大極了,踩著椅子才能夠到頭。不知誰為他尋來了些朱紅的墨,他潤筆之后,在那宣上寫了一首詩,我來時,才剛寫完第一句。”
眾人奇道:“是什麼詩?”
那小廝回憶著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寫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黃鶴而西去,西有、西有萬歲山!”
他寫的是《哀金天》。
嘈雜的太學正堂中忽然安靜了下來,那小廝不懂,但見眾人神復雜,便打了個千兒,飛快地離去了。
許澹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了幾步。
他打量著眾人的神——他大抵能猜出這復雜神中的不言之意,今日來到太學中的人,便是當年在史臺下齊誦《哀金天》的那群學子。
誰不曾為悼念太子作過詩歌?
誰不曾為那樁牽連甚廣的案添過一把火?
誰能在這樣的關口認下他的份,敢坦誠地告訴眾人自己當年到了蒙蔽?
況且時辰已晚,現在承認,還等同于告知天下,他們從不曾真誠地、發自心地悼念過那位黎民百姓口稱贊的皇太子,當年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趨炎附勢,不過是為追名逐利尋一個舞臺。
求諸人易,求諸己心難。
就算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沒有昨日打著承明軍旗的軍隊,便沒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過錯,還是太過痛苦了。
宋瀾當年迫宋枝雨寫下《哀金天》的時候,就是認準了此事。
賭的都是人心罷了。
許澹忽而覺得心當中有什麼東西驟然燒灼起來,燒得他面紅耳赤、越來越熱。
火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軍攻占的蒼瀾縣,幽州第一藏書樓中,眾人四散奔逃,他尚還年輕,死亡的影籠罩在頭頂,催促他快逃。可回頭看了一眼滿樓書卷,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抱住了一側的水缸,拼盡全力,將它潑到了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麼,我心中也有一座藏書樓,你的心中呢,許大人,你的藏書樓,建在何?”
許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會被當年的火燎到角。
一口氣走到門前,他手扶著門框,轉過來,忽而高吼了一句:“諸位——”
眾人投來驚愕的目。
他平素不擅際、不擅言辭,不知為何,今日卻如同被附一般,痛痛快快地將心底的話顛三倒四地倒了出來。
“我是一個長在邊地的人,科考之前,從未進過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屬偏僻之地,可就算在那個偏僻的村子里,也有人知曉承明殿下的名字。”
眾人原本對他所言不屑一顧,但見他言語抖、雙目通紅,不免肅穆了幾分。
“我與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紀,我十二歲時,他封儲君、恩澤天下,可他和天子,實在離我太遠太遠了。直到我十五歲,村里的老人喜氣洋洋地歸來,說在皇太子殿下的堅持之下,邊境終于重開了互市,我們再也不必跋涉十幾里路以易、舍近求遠地取水了……后來,這個名字出現得越來越多,因為他、因為先帝的仁善,我有書可讀、有安穩的日子可過,甚至遠赴千里,站在了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
他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顛三倒四、十分含糊,也無暇顧及旁人能不能聽懂。
“還有皇后娘娘……就在前幾年,北境重燃戰火,葉家沒落之后,邊城被劫掠、屠殺,十室九空、捐于草野,皇后娘娘將鎮守汴都的國朝上將燕老將軍遣去邊疆,在那個滿目荒涼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來北軍秋毫無犯,偶爾燃起硝煙,也會倏忽而散——倘若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將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邊境?”
“我不明白,我實在不明白,昨日戰時,汴都軍力不足,連陛下都預備棄城而去,若非這兩個人率兵回來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邊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流河!那位擊鼓的子已說得清清楚楚,張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諸位心中有百般盤算、有滔天驚疑,先走到那座高臺之下,向中丞要來那張訴狀,仔細讀上一遍再做決定,有這麼難嗎?諸位為何躊躇不前,為何不肯承認,為何不能問問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還活著,還是諸位寧愿他沒有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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