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相仙卦,是修真界里最為常見的陣法之一。在學宮研究符法時,它是所有人門必修的基礎課程。
縱觀整個修真界,只要是稍有修為之人,都能明白此陣解法,不費吹灰之力將其解開。然而此時此刻,山前的這個——
就像遇見一加一的數學題,任何人都會填上答案為“二”。
但側的男孩對此一竅不通,隨手稀里糊涂寫了個答案,類似于“等于一千八百八十八”或者“等于一朵花”。
總算明白,為什麼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卻從未有誰發現過山里的貓膩了。
正確的解法只會讓陣法解除,要想引出山背后的別有天,必須反其道而行之。
恐怕連男孩自己也不會想到,自己急之下的隨手一搗鼓,居然會破開蒙蔽了無數高人前輩的機關。
“那日我迷路來到這里,被困在一個陣法里頭。”
他說著撓頭:“我沒學過怎樣破陣,只能運氣——然后那條小路就出來了。”
小路。
謝鏡辭踏山,首先映眼前的,是一條筆直幽深的長長大道。
里不見,只有口得幾分散落的暈,淺黃亮芒隨著道路漸深,呈遞減之勢越來越弱。
直到后來,大道變為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如同巨張開的盆大口。
倘若細細看去,在大道中央,能見一條岔開的小路。
小道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兩側皆是高高聳立的石壁,置于其中,只覺遍生寒,心臟直勾勾往上提。
但與大道擁有明顯差別的是,小路兩側竟生了淡淡螢,朦朧飄渺,不甚真切。
“我那時實在害怕,看見那兒有,沒多想就跑了進去,結果——”
男孩有些害怕,打了個冷:“你自己去看吧,千萬要小心。”
他說著一頓,忽然大一聲:“哇!”
不止男孩,謝鏡辭也被嚇了一跳。
在小道口,不知何時站了個形高挑的黑人,因線暗看不見臉,唯有周散發的冷氣息源源不絕,古怪非常。
如男孩若說的一樣,形半明,像團飄在半空的霧。
謝鏡辭苦著臉。
這是部恐怖片啊。
“就、就是這個。”
男孩往后了:“我那次進里,雖然最終逃了出來,但那人像是魂不散,打那以后就一直跟著我。,是不是傳說中尋找替死鬼的兇靈啊?”
“若是兇靈,不會讓你活這麼多天吧?”
謝鏡辭睨他一眼,再往黑人的方向看去,已然不見蹤影。
“我在想,也許那地方全是死在境里的冤魂。”
他的語氣仍然張,被嚇出了一點哭腔:“你進去了出來,說不定后也會跟著一道影子……要不還是算了吧?”
謝鏡辭卻不這麼想。
如果在小路盡頭,真藏著什麼殺人不眨眼的大怪,這孩子不可能直到現在還活蹦跳。
至于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黑人,雖然看上去古怪,卻沒做出任何實質傷害他的事,是善是惡,還有待考量。
“我下去看看便回。”
待會兒還要去與其他人匯合,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必須快去快回,臨別之際,送了男孩幾張符咒:“這些有驅邪之效。你可以拿著它們從境離開,如果找不到瑯琊出口,待在口等我便是。”
男孩整張臉皺得像苦瓜,不怎麼愿地點點頭。
謝鏡辭很快。
之中冷非常,如同置于冰窖。順著小路逐漸往前,穿過最初狹窄仄的石壁,兩側空間逐漸寬廣。
此地幽深,理應不會有風吹進來,謝鏡辭卻約聽見嗚嗚的冷風輕嘯,再仔細分辨,才認出那是人的嗚咽。
最初的異變,是眼前晃過一道倏然而逝的白影。
謝鏡辭再往前一步,瞳孔驟然。
——人。
小路到了盡頭,擴散一圓弧形狀的巨大。螢開,視野之中豁然開朗,而填滿整個視線的,竟是一個又一個各不相同的人。
翩翩年有之,八旬老者有之,學步孩亦有之。
有的高高浮在半空,做出斟酒之勢,旋即后仰,將佳釀吞口中;有的靠坐于石壁,雖在扭頭與人說話,邊卻是空空如也。
有佳人鼓瑟吹笙,有郎君翩然而立;有一角房檐高掛彩燈,一只手向上去,亮芒映出如凝脂;中央一樹落花如雨下,清風回旋,又在頃刻之間消散無蹤。
千姿百態,萬生輝,除了人像與景象,亦有妖魔邪祟的影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皆是半明懸在空中,有的甚至上下顛倒,倒掉著行走在頂端。
這是種極為怪誕,卻也極的景象。
仿佛世間好的事,被盡數藏匿于這一小小山,只可惜呈現的方式混又古怪,如同被隨意裹在一起的面團,全無,反而多了幾分荒誕。
的突然闖并未激起太大水花。
里的男男仿佛沉溺于一方世界,對外界變化充耳不聞,偶爾有幾個扭頭看一眼,又很快別開視線,繼續之前的作。
這應當并非鬼魅。
一個猜測徐徐涌上心頭,謝鏡辭口猛地一跳。
“你是外來的修士?”
一道陌生的嗓音打破思緒,循聲去,見到一名含笑的年。對方與四目相對,笑意加深:“是那個小孩引你來的?”
“正是。”
謝鏡辭按耐住心中緒:“敢問此地是——”
努力斟酌語句:“這里的景象,都是曾被吞噬的記憶嗎?”
這回到年出了驚訝的神,將仔仔細細端詳一遍:“正是。”
猜對了!
謝鏡辭心中一喜:“莫非所有記憶都在這里?”
“看你這般開心,莫非也被憶靈奪了記憶?”
年搖頭輕笑:“恐怕要讓姑娘失了,在山里,我從未見過與你相似的人。”
原來那怪做“憶靈”。
對方的語調不不慢,耐心解釋:“這里并非它所吞吃的全部記憶,要說的話……更像是憶靈吃得太撐,從口中吐出來的廢棄品。”
謝鏡辭蹙眉:“它吃了別人的記憶,又把它們丟棄在這里?你也是記憶之一嗎?”
“對于它而言,記憶只是不值一提的食啊,丟了不心疼的。”
年緩聲笑笑:“憶靈型已久,自百年前起,就已經在吞吃神識。我誕生于數百年前,久而久之生出了靈智——至于那些新來的記憶,頂多留存一些本能反應,不能思考,也無法與人流。”
回首看一眼后的小路:“你們沒辦法離開此地嗎?”
“憶靈設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結界,我們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他說到這里,視線一晃:“不過有個例外。不久前來了段關于人的記憶,好像有個得了大病的兒子,為給他治病,特意來瑯琊境采藥,結果出意外死了——沒想到兒子為了找,居然也了瑯琊境,還稀里糊涂闖進山里來。見到那男孩以后,生生破開封印,跟在他后離開了。”
謝鏡辭心下一:“一個黑人?”
“你見過?”
年點頭:“闖開封印,是要忍鉆心刺骨、烈火焚,稍不留神就會魂飛魄散的……更何況就算能出去,又有什麼用?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呆子,那小孩也不再記得,只會把當作魂不散的冤鬼吧?若想要記憶回籠,恐怕得等憶靈死掉。可它哪有那麼容易玩完?”
憶靈吃掉了男孩關于他娘親的記憶。
記憶凝實,不再存在于腦海,哪怕他與黑人相見,也不可能再想起來。
至于那個黑人,即便靈智未開,也要執意跟在男孩后……或許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要保護他吧。
謝鏡辭心下悵然,莫名有些發:“絕大多數進境的人,都被它走了記憶嗎?”
“它口味可是很刁。”
年搖頭:“比起記憶,憶靈更為中意的,應該是‘’。回憶里潛藏的越深越純粹,就越容易被它盯上,所謂萬有靈,不止人,即便是魔的夢,也能為它的食糧。”
他已經許久沒和別人說過話,好不容易遇上謝鏡辭,話匣子合不起來:“你看那邊。”
謝鏡辭朝著他手指的方向去,見到兩個舉杯對飲的青年。清風徐來,梧桐葉落,一片葉子墜酒杯,引得二人哈哈大笑。
“這是一對好友一生中所見的最后一面。黎明一來,便是無止境的從軍廝殺,其中一人功名就、萬人之上,當初陪他坐在墻頭喝酒的人,卻再也不會見到了。”
年說罷,指尖一轉。
這回他所指的角落里,坐著個掩面痛哭的人。渾,蜷著渾抖,一只天犬靈寵緩緩上前,小心蹭了蹭手背。
“后來這只天犬為保護,被拖進了魔,死不見尸。這人一生里遇見那麼多形形的人,最為珍視的記憶,卻是和它在雨天相依為命的時候。”
這些都是很微小的、在外人看來,或許不值一提的回憶。
一次杯,一個擁抱,一道眼神,或是一名倉促的回眸。
對于記憶的主人而言,卻是一生中最最珍貴的寶。
“除了這些,它偶爾也會收集一些負面緒。”
年頓了頓,繼續道:“你看那邊。”
循著他指向的一隅看去,能見到一個跪地嚎哭、渾是的青年。在他后腥風大作,水匯聚猙獰的小河。
“這段記憶,是他師門遭到敵家尋仇,師傅、心上人和好友盡數死去的時候——悲傷、暴怒、絕和恐懼,也會為憶靈的食。”
就像吃膩了一貫的口味,總得找些新鮮。
年嗓音沒停,不知想起什麼,突然轉了話題:“話說回來……在境關閉前,姑娘會離開瑯琊吧?”
謝鏡辭不明白他的用意,眨眼點點頭。
“雖說有些突兀,但能不能拜托姑娘一件事?”
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吧……我當年和未婚妻一同到這兒來,沒想到意外亡,未婚妻關于我的記憶也全被憶靈吃掉,變如今的我了。雖然已經不記得我……若姑娘得了空閑,可否前往玉川凌河村,尋個名為‘林雙’的墳冢,為送朵梔子花?”
他說罷垂了眼睫,聲線漸低:“……曾經最梔子花的,我一直沒機會送上一朵。”
如今哪怕獻上,也已相隔百年。
謝鏡辭心中百轉千回,本開口,卻驟然聽見一聲怒吼。
那是道完全陌生,卻也似曾相識的聲音。
脊背陡僵,鬼哭刀嗡地發出紅。
“是憶靈!”
年神大變:“它定是察覺陣法被破,你快找個地方藏起來——等等姑娘!你要做什麼!”
憶靈誕生已久,加之吞吃過無數人的神識,若論實力,很可能超出了謝鏡辭原本的預計。
可絕不能藏。
之外,還有個男孩生死未卜,更何況……被它所吞噬的、曾被無比珍惜的記憶,謝鏡辭想要奪回來。
良久無言,抬眸看一眼頂的繁花星辰、佳人巧笑。
那些都是被人們牢牢銘記于心、最為珍貴的記憶,和最為珍惜的人,如今卻全被當作垃圾,肆意丟棄在瑯琊境不為人知的角落。
實在過分。
——被奪走的那部分記憶,也如它們這般好嗎?
直刀因戰意戰栗不已,年呆愣在原地,看著靈力如,漸漸填滿整個幽暗,起凌厲漣漪。
“給心上人送花這種事,”手握長刀的修微微偏轉視線,瞳仁被刀染作紅,眼尾卻溢出一抹笑,“還是應當自己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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