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幾個月前,遠在西北的他,接連三次見到了三撥來自定王的使者。
使者除以犒軍之名,送來定王對他的褒嘉和厚賜,私下更是轉贈由定王親自手的魏武名篇《短歌行》其一,名為請教法,暗則表達思慕延攬之意。
太子這麽急地要他不顧一切地領兵歸京,自然是為應對定王,捍衛他儲君的地位。
太子儲君,裴固又豈會轉投定王,這個時刻,他自當一切以太子為重。他本也可以不管後,繼續行軍奔赴長安。畢竟他已不是北淵的守軍將領了,即便北淵被破,罪也不至於降到他的頭上。
但是他猶豫了。
北淵的這道防線極其重要,一旦被破,帝國的整個西北將再次不寧,甚至長安也將再次陷危局。若是因此而引發另一場的戰事,到了那個時候,僥幸從上一場屠戮裏幸存下來的民眾將再次麵臨死亡,此前所有軍曾浴戰付出過的犧牲,也都將付諸東流。
在搖擺和猶豫之後,裴固最後終於做出了一個他此生或許最為艱難的決定。
他決定自己回往北淵,和留在那裏的將士一起抵來犯之敵,同時命他麾下最為信任的如同兄弟般的將軍陳思達代他領軍繼續趕赴長安,效命太子。
與此同時,他派人向當時駐軍在最近的原州的另一守將馮貞平發去求援信,請他務必盡快派援軍前來支援。
做好這些安排後,裴固目送陳思達領兵離去,掉頭連夜趕回北淵。
他的歸來,對於北淵留守軍而言,猶如天降甘霖,軍心大振,麵對西蕃軍的猛烈進攻,北淵留守軍以不及敵方三分之一的兵力,堅守了長達七天之久。
按照路程計算,這個時候,馮貞平的人馬原本應當早就到了。
馮貞平此前也和他多次協同作戰,按理不會不救,但不知何故,人馬卻是遲遲不到。
第十天,守軍被迫放棄關城,計劃退守到裴固從前構築的第二道防線上。
當時敵軍應也覺察到了裴固的意圖,進攻更為瘋狂,傾巢而。為給大部人馬爭取到順利撤退的時間,裴固不顧何晉等人的強烈反對,親率百將士越出關城,主出擊,在一片河穀地帶狙擊敵軍。
對方發現是他領軍,起初以為是他計謀,忌憚不敢冒進。
就這樣,裴固以區區百人,和對方數萬人馬對峙了數日。
幾天之後,當時親自領兵的西蕃王子終於探明,對方是支孤軍,驚怒萬分,當即下令包圍。
雙方隨即展開慘烈的搏之戰。
這是裴固生命裏的最後一天。百將士一個一個地倒下,廝殺到了最後,隻剩下裴固一人。
西蕃王子下令將他活捉。
他已殺死不知多人了,通的,刀鋒也早已卷刃。在又一刀殺死一個和他纏鬥的敵軍後,他慢慢地停了下來,刀尖點地,雙目著前方那些如蝗蟲般麻麻向著他湧來的敵軍,久久地立著,一不。
無數人將他包圍了起來,如臨大敵,舉著手中的刀和弓,張地盯著中間那個凝如巖石的人,一步一步地近。
大風吹將軍盔頂上的紅纓,鮮如泉般自他的手心往下流,沿著刀刃滲地麵。將軍的雙目盯著對麵正向他來的人,影忽然了一下。幾個迫在最前的西蕃士兵猛然後退,防備他的又一次揮刀劈斬。
然而這一次,刀未再舉起。
將軍倒了下去。
在氣絕的最後一刻,他眼中的殺氣也未消去,五指更是地握著刀柄,始終沒有放開。
裴固的侄兒裴懷也隨叔父一道,死在了這一場以我死換同袍生的有去無回的狙擊戰裏。
他本完全可以活下去的。裴固強命他隨大隊一道撤退,他表麵答應,隨後卻悄然離大隊,獨自追趕上來,追隨叔父,為了百壯士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他才十歲。
在這之後不久,便傳來太子宮不畏罪自盡,老聖人另立定王的消息。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個月,那時裴冀還遠在淮南道剿逆民。等他終於離羈絆趕回長安,定王已登基為帝。
裴固曾對兩個人托付了信任。
陳思達沒有如他允諾的那樣如期領兵到達。他遇洪水阻道,耽擱在了半道。
馮貞平的援軍最後雖然終於抵達,又奪回北淵,危機解除。然而,就在何晉這些神虎軍的部將以為朝廷將會為裴固追封戰功的時候,沒有想到,馮貞平聲稱裴固本沒有給他送過消息,是他自己數日後探查到戰況,主發兵救援。
裴固自視過高,貪功在先,守城不力,棄地在後,險些釀出大禍,理應追責。朝廷念在裴家過往功高,對當日的棄關之罪也不予追責,是為寬宥。
消息傳開,何晉和神虎軍的許多將士憤怒至極,以致嘩變,被鎮後,何晉與幾十名帶頭反抗的將士按律當斬。
不但如此,此時裴冀也遭人告發,稱他自恃功高,暗中慫恿何晉等人公然對抗朝廷,圖謀不軌。若不是那時他的聲太高,恐怕也將陷囹圄。
崔家那樣的世族,豈會嗅不到氣味,便要崔氏歸家,與裴家斷絕關係。
崔氏斷然拒絕,割發與母家劃界。
在一個寒風颯颯的冬日清早,承天門上街鼓擂第一聲,一縞素,牽著歲的兒子來到皇宮南大門丹門外,麵北下跪,申訴鳴冤。
不是為亡夫冤。
將軍大罪,未能盡到守城之責。但何晉以及所有那些將要獲罪的神虎軍將士,他們無罪,是奉將軍之命行的事。
母子跪於宮門之外,引發全城圍觀,亦震了朝廷。當天百上朝,是從跪在道中央的母子邊避讓走過去的。
當天的朝會上,也無人說話,即便是此前主張嚴懲裴冀和神虎軍反叛將士的人,也閉口不語。最後是帝念崔氏大義,何晉等人這才得以去罪免死。
但隨後,那支曾為平立下過赫赫戰功的神虎軍肢解,原來的將士或散,或被分融到了別的軍中,這個番號從此消亡,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的母親……的子太烈了……”
崔道嗣歎息,“當時不是舅父主家,舅父實在有心無力。不過事後,陛下也未怪罪你母子二人,倘若能鬆口,舅父無論如何也會將你留在京中的,不至於你一去就是多年,飽風沙之苦……”
“母親當日安排得當,我很是激。”
裴蕭元平靜地說道。
崔道嗣一頓,片刻後再次開口:“你有如此心誌,實屬難得,舅父很是欣。”
“如今終於回來,也是你應得的。這回朝當差,舅父已去韓克讓那裏打聽過,他雖推說未定,但以我之見,應當不至於過低。不過,高低都是無妨,你無須過慮。”
“還有,你回來了,往後難免也會與當年的人在一起。他們如今地位不低,勢也不小。陳思達是如今軍神武大將軍,與柳策業做了姻親。宮中已薨的馮妃,則是馮貞平的兒,育有一位皇嗣,是為康王李澤。可巧,陳思達與馮貞平前些時日都在我麵前問及你,對你很是欣賞。舅父雖然無用,將來在朝堂裏為你打點一番,還是能做到的……”
裴蕭元霍然起。
他這個突然的舉,令崔道嗣也猝不及防。他停話,了過去,隻見外甥雙目轉向自己,緩緩出一縷笑意。
“舅父好意,甥男心領,不敢勞煩舅父過甚。打擾舅父也有些功夫了,告辭。”
他向崔道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轉邁步去了。
崔道嗣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不由地鎖了起來。
皇帝即將到來的萬壽之慶,金吾衛那從下至上離譜到荒唐的所謂誤報,還有一別十數年,如今已變得完全陌生,令他也不心所想的外甥……
一切自然不會如起來的那麽簡單。
崔道嗣有一種覺,自今日起,這座平靜了多年的帝家城,或又有一場的風暴正在醞釀,也不知何日,長安的雨,便將淋落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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