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長安街寂曠無人,他騎馬南行,走過第一個十字街口,又掉轉馬頭,暫往東去。
到來的第一夜,皇帝便賜他那匹名為金烏騅的寶馬。隻他平常多於城中行走,乘騎此馬,未免招搖,故一直暫喂於騎局中,專門的奚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幾乎是長安的南北兩頭,路不近。本無尋人心思,也就罷了,今夜念頭上來,竟遏製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問個清楚。哪怕已睡去,瞧瞧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烏騅,便先轉來。
騎局在他當日抵達的通化門附近,往東過二三街口便到。奚牽出金烏騅,轡頭馬鐙齊備,馬背上亦覆好一雲頭黑漆繪花馬鞍。他翻而上,略加調|教,很快上手,乘著便向城南而去。
金烏騅擅奔。寄喂的這一個多月裏,奚雖也常帶出城去遛放,畢竟是賜代管的寶馬,怎敢令其極速奔走。在欄中已奔多日,今夜馱載主人,若也其施下來的心念,揚蹄疾奔,幾不沾地,若月下天馬般縱馳在這一條南北貫通的長街之上,眼見兩旁坊牆的華屋高樓漸漸轉為平矮,再至稀落,最後抵慈恩寺附近。此時這金烏的鼻息方不過微咻,被裴蕭元強行勒停,不住抬著前蹄輕輕點踏地麵,若意猶未盡,乞再奔走。
裴蕭元抱馬頭耳數下,安過後,下馬開坊門。
此地雖遠,日常出者卻不凡朝中皇親國戚,他也曾來此巡查過,守門人自是認得,見他來了,以為半夜公務,一聲也未多問,立刻開門放,隻在心裏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覺似的,剛來過一郡王世子,又來一位金吾司丞。
裴蕭元到慈恩寺,自一麵夜間有僧值守的便門,尋到後山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時月朗風清,夜三更,遠遠去,山麓下漆黑無,當中獨有一,中出明亮燈火之。
他知應當便是作畫的地方。
本以為到此辰點,已歸屋安寢。
他連夜到來,也並非一定是要和說上話。未料如此順利。再想青頭的一番話,不由微覺振,加快腳步行往那一片的方向。
此刻石室當中,絮雨背向口而立,著宇文峙來到麵前,向著自己問出那樣一句話,不驚異萬分。
很快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在神樞宮園苑的一番話他聽去了。
正是因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不惜開罪他也不願和他牽連關係,怕人知道,日後萬一對他不利,何況是讓麵前這宇文家的兒子知道二人從前關係?
但細思那日和承平的對話,若確被這宇文峙聽到,此刻再否認,恐怕也是無用。
“你不想認?”
這宇文峙竟敏銳異常,察言觀便若斷出這短暫沉默後的心緒,又哼哼兩聲,“我聽得清清楚楚,說你二人解了婚約。你越不肯認,我便越發好奇了。聽那狗胡雜的意思,怎的如今姓裴的對你舊未了,還要那胡雜來你麵前給他說好話?”
聽到自這宇文峙口中發出的不堪耳的充滿嘲笑和汙蔑的話,絮雨忍不住了。
“宇文世子,我聽說過些你與裴郎君之間的舊怨。但你若以為這樣就能辱到他,未免也太過輕他。他與我此前並不認識,更無深,如今沒有半分幹係了。說陌路固然言過其實,但也僅僅不是陌路,相互認識,如此而已,何來所謂舊未了?”
一陣夜風掠過山麓,石室附近的簷蔔和娑羅枝葉發出一陣沙沙之聲。風也湧石室,吹得火杖搖擺,忽明忽暗。
絮雨說著話,發覺宇文峙忽若走神,目似乎不住飄往石室口之外,神若也漸漸古怪了起來。
“我真的乏了,明日還要做事,世子自便。”
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沒,不願再多留,轉待去。
“等一下!”
他住。
絮雨耐下子著他。隻見他走到石室一角落,指著頂端的一畫麵,問是什麽。
那是一隻作吉祥臥的金獅,兩足相疊,右脅而臥。在石室的四角,各繪有如此一隻臥獅。
在佛的世界,獅是代表力量與智慧的存在,有振聵昏昧眾生的大力。
解釋了下。
“不對。怎的它比別的獅子多了一胡須?”
角落照不到火杖的,昏黑一片。絮雨仰頭了下,要去搬梯。宇文峙已搶先搬了過來。
絮雨攀著梯子登了上去,接過宇文峙自下遞來的火杖,照了一照。
原來爬來一隻壁虎,尾正落在上麵,方才照不明,去便如添了一胡須。
再次解釋,隨即準備下去。忽然此時,腳下梯架晃了一晃,不防之下,頓失重心,手中火杖落地,人也驚呼一聲,從梯上摔了下去。
隻見那宇文峙出手,一把將穩穩接住。
絮雨仰麵,對上宇文峙低頭著自己的那一雙著幾分得意勁的眼兒,登時明白了過來。
梯架晃,應是他搞的鬼。
至於說什麽獅須多了一,想來也是故意的,就是為了騙上去。
大怒,叱了一聲,掙紮命他放下自己。
他卻顯得極是開心,眼角風若掃了眼外,哈哈狂笑,隨即依言將放了下來,又將臉湊上:“你想打我?我你打,你多打幾下,我心甘願!”
絮雨此時驚魂甫定,隻覺眼前此人是瘋了,瘋得不輕,厭惡後退一步,轉疾步就走。
宇文峙快步追上,將擋在了石室的口附近。
“你還記不記得從前你在山裏轉,最後還是我將你找到,把你一路背了出來?”
當時絮雨雙腳走破,遍布劃痕,人也虛弱至極,好像確實是此人將背出來的。但他此刻能恬不知恥到如此地步,拿這個邀功,實在是被氣笑:“照世子意思,我還欠你一個道謝?”
他搖頭,雙目凝視絮雨:“是我錯了!”
絮雨一怔,隨即冷冷他。
“我是說,我那時就知錯了。那一頓鞭,我也得心甘願。雖然我後背至今都還留有當日鞭傷,每到雨天氣,傷便酸痛難耐,往往我夜不能寐,並且,此種痛楚,恐怕將會伴我一生,但我真的甘之如飴。”
“對了,你名也帶雨,豈非上天注定?此為你留我的印記,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你了。”
他分明滿口胡言語,聽起來卻若充滿深。
絮雨此時連生氣也忘了,隻覺詭異萬分,渾汗陡然豎起。不知此人怎的像是撞了邪,突然就變另外一個人。
“我真的錯了!”隻聽他繼續又道。
“你走後,我日日都在懊悔,恨當時沒能拉下臉親口向你認錯。這幾年我天天都在想著如何能再遇上你,上天可憐,竟真我得償心願。你瞧我給你帶來什麽了一一”
他走到石室口的一個角落,絮雨這才發現那裏多了一隻用黑布蒙著的起來像是鳥籠的件。
果然,在他掉黑布之後,出一隻小巧的鎏金雲母架站籠,那橫桿上立著一隻紅頭綠小鸚鵡,腳上係了細金索。隻見他提著鳥來,回到的麵前,稍稍逗弄,鸚哥便道:“我錯了,恕我罪罷!我錯了,恕我罪罷!”
絮雨瞠目結舌。
宇文峙笑瞇瞇道:“這鳥是我來長安後無意到的。當時我就想到你,買了下來,好它伴你玩。”
絮雨還沒反應過來,見他說完,競順勢單膝跪在了的麵前,一手提鳥,另手牽住一角袖,仰麵,輕晃手。
“我錯了!我是真的想你原諒我一一”
絮雨嚇了一大跳,趕忙自他手中扯回袖,後退了幾步。
“你給我起來!再胡攪蠻纏,明日這裏你別人來畫完!”
宇文峙這才慢吞吞自地上起了,道:“這是我從前欠你的。何況在我心中,你便如同玉人。向心上的玉人跪上一跪,又算得了什麽。”
絮雨皺眉:“世子自重!你和我說這些話有什麽意思?”
宇文峙麵不改:“好,好,你不聽,我不說了。那你原諒我罷!往後我一定改邪歸正,你我做甚,我就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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