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被帶到陸吾司的衙府裏。

    他沒有走正門，領著自暗門進，穿過條抬頭隻剩一線天的兩側皆為高牆的狹窄通道，了間位於衙府隅角裏的屋。

    屋有一通往地室的口，門為鑄鐵所澆，門後漆黑一片，如一條下往地底深淵的路。

    他自一名候在此的他帶自甘涼的親信手中接過火把，照出門後延往下的石階，領著，走進了門。

    後，發出一陣沉悶的鐵門緩緩閉合的響聲。

    絮雨下意識扭頭回。後那片亮消失了。

    這一刻，若不是眼前還有他手中那一團火照出的，幾乎令升起了一種猶如當年還是小孩時一個人逃奔在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的覺。

    極力驅走這令不適的聯想，地隨著走在前的這男子的影，不敢落後半步。

    他手執火把，引著繼續往下。

    在這間能嗅到黴氣的黑暗的地下石室裏，除了和他發出的單調的步足之聲，耳邊再聽不到半點別的任何靜了。

    最後跟著他來到一間四方的石屋裏。

    他擎舉火把，靠到一架用鐵鏈懸垂自頂的巨若麵盆的燈碗裏。巨碗的火油引燃，火苗沿著碗壁自碗底舐著卷了上去，聚在一，轟一聲，一團巨碩的火舌便縱躍而起，呼呼燃燒，照亮石室，他二人的影也扭一起，在四壁和頭頂之上投出黑的陸離的形狀。

    他順手將火杖投巨碗，隨即轉朝向。

    “昨夜藏在你畫案下的人是誰？”

    他開了口，說出帶來此後的第一句話。

    沉默著。

    所置的這充滿迫之的封閉空間，令原就不適的倍氣悶，呼吸不能順暢。

    他若覺察了些的狀，環顧四周，語氣緩了下來，又道："此說話方便，所以帶你來了。你可放心講任何在別地不能講的話。講完，我便早些帶你出去。"語似含了幾分導。

    絮雨極力定著心神。

    他會問出這句話，原就在預料之中。

    這正是整整一個白天，人都魂不守舍的原因。

    昨夜他分明已發覺畫案下的了。隻不過沒有繼續下去，揭開那一方遮擋的案障而已。

    這一點，沒有人比更清楚。

    的堂兄李延，當年並未如以為的死去了。

    長安宮變的時刻，他人在外，正代他的父親景升太子，去迎那一支預計裏早已該到的軍隊。但他沒能等到。

    是忠於東宮的部下搶在趕來殺他的人的前麵，送來了宮變的消息。

    從此以後，他便開始了無盡的隻能活在黑暗世界裏的生活，直到今日，此時此刻。

    "你不說，我不會對你如何的。但是昨夜那位秋娘，恐怕就沒你如此好的運道了。"

    耳邊再次響起他說話的聲音。

    "你所在的這裏，還隻是陸吾司的室，方便用來請人談話而已，沒有任何惡意。"

    "繼續走下去，就在你的腳下，另外還有一所在。那裏景如何，我想你是不願知道的。我也不忍到昨夜那位貌比花的娘子被請下去，遭不必要的苦楚。"

    他的神如一貫那樣沉靜，然而此刻自他口中出來的言語，卻絮雨忍不住打起了冷戰。

    他，若從不認識他一樣。

    他毫不去回避的目，任著自己。

    "你應當明白，就算在你阿公，在我伯父的份上，我也絕不希發生這樣的事。昨晚我是考慮到你也將被卷涉進去，放過了那個藏在畫案下的人。所以，你更要將你瞞下來的一切都告訴我。你也必須告訴我，隻有這樣，我才能幫你。不但如此，日後若因昨夜事令我也招致罪愆，知道一切，我才能有提前綢繆的餘地。"

    絮雨明白自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也當激他昨夜網開一麵。

    但是，先不論以李延的份，若落如裴蕭元這般阿耶豢養的爪牙的手裏將會是怎樣的結局，隻說此刻正的一個兩難境地。

    照他勸，講出來，昨夜想保護的人是李延，難道事就會如此結束？

    不會的。他接下來一定還要問，為何要如此做，和李延又是何等的關係。

    那麽到了那個時候，又該如何作答，才能麵前的人滿意？

    一時心思千頭萬緒，繚無比，隻覺間越來越是惡悶，仿佛這地下方室中的空氣，稀薄得完全不能支撐的呼吸了。

    裴蕭元靜靜地等著，麵上並未出任何不耐煩的表。

    "既然你不願和我談論此事，那麽換個話題。"他忽然又道。

    "告訴我，你是誰？"

    絮雨那正陷無限紛裏的心，隨了他這一句狀若無意的問話，跳一下。

    倏然抬目，戒備地著他。

    微妙的直覺此刻告訴，這應當隻是他的開始。

    果然，他接下來的話令變得愈加心驚跳。

    "即便你不說，我也猜出來了。"

    "今天白天我沒去找你，是因我在審訊昨夜抓捕到的那幾人。他們自然都是死士，是值得人尊敬的忠誠的人，無論經如何非人的酷刑，也不肯招出哪怕是半句對他們主人不利的話。但我認出了一個人。那人為了掩蓋他的份，在昨夜被抓捕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刀將麵臉刮爛，好他麵目全非，死了也不能讓我到他的真容。但他無法掩飾他的形，還有聲音。我此前見過他，他是景升朝的皇太孫的人。"

    "所以不難推測，昨晚你藏的人，便是過去的皇太孫李延。"

    "那麽疑問來了，你為何要包庇李延？"

    他一句接著一句地問，完全不給任何思慮機會，聲音響在這間閉的石室，回聲陣陣，嗡嗡作響，撞擊著絮雨的耳鼓。

    "我今日順便也查了下，昨夜那名玉綿的秋娘，從前應是軍神武大將軍衛明暉的兒，名衛茵娘。景升末年，與皇太孫李延關係匪淺。在景升太子宮變失敗後，遭逢家變，了教坊，後轉至金風樓。"

    "還有！"他接著發聲。再一道短促的回音自石牆衝絮雨的耳。不但如此，他的雙眼也一眨不眨地盯著，追逐攫住了的目，不容有半分的閃躲。

    "你分明是個娘，卻不聽勸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風險宮去做畫師。若說你沒幾分不可告人的目的，恐怕是難以人信服的。"

    他開始邁步，走到的近前。二人距離近得他抬手便能夠到的臉了。

    絮雨又到他的視線停在了的額前，狀似端詳何。接著，在如雷的心髒狂跳當中，他竟真的朝舉臂，將他的指毫不猶豫地在了今早也不忘對鏡細描過的那一上，指腹緩緩抹去異，那一片殘星樣的舊傷疤再無遮掩，徹底地暴在了他的視線之下。

    "我在甘涼第一次於我伯父房外遇到你，便留意到了你額前這傷。為何宮之後，你要煞費苦心將它遮蓋起來？"

    他收了手，後退一步。

    "我聽聞，今上有公主，惜早年失散在外。"

    "簪星觀裏前日很是熱鬧。"

    他不聲地觀察著麵前人那一張變得越來越蒼白的麵臉。

    "我若是所料無誤，你應當也是去過的罷？"

    "葉絮雨，你到底是誰。"

    "難不，你便是從前的簪星郡主，如今的壽昌公主，聖人之，李娉兒？"

    最後，他盯雙眸，一字一字，問出了這一句話。

    倘若心真的會因湧狂悸而迸裂數瓣，此刻絮雨便是如此了。

    自被宇文峙去為其母作追福畫始，為早日結束，連夜作畫，本沒睡好覺。接著又是等待衛茵娘回音的煎熬，再一連數日。等到昨夜終於見了麵，又遇上那樣的意外，及至後來，是如何渡過的，可想而至。

    今日幾乎一天都沒如何吃飯。不是自苦，而是本覺不到，完全吃不下去。

    如一已拉扯到近乎極限的筋線，當這一刻，又聽到自他口中說出來的這一句話，剎那，冷汗自額頭沁滲，耳裏嗡嗡作響，夾雜著他回聲的餘音，若有無數蚊蠅飛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