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絕非小事。他夢寐以求的變局，也終於因了此事，開始變得明晰起來。原本高高在上絕不顯聖意的皇帝，竟在朝會上公開發難太子一黨。

    隻要太子沒了，除去康王，繼者還能是誰？

    狂喜之餘，他是為了鞏固優勢，徹底好公主和駙馬放鬆對自己的戒備，這才特意安排康王也跟去苑。

    他是做夢也沒想到，去時活生生的人，今早送回來的，是沒了生命的。

    一夕之間，他從誌在滿滿變作了萬念俱灰。此刻心中唯一剩下的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太子一黨如願。否則，等著自己和闔族的，是死無葬之地。

    他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朝著殿門爬去，口中發著充滿怨恨的悲鳴之聲：“陛下！陛下！大王死得好慘啊！求陛下明鑒！一定要給大王一個待！他不能白白就這麽沒了！”

    “太子固然是陛下的太子，但康王，他也是陛下的親骨啊——”

    在康王橫死的消息傳到南院之後，關於兇手是誰，百當中，立刻便生出了些不同的猜疑。

    最直接的聯想，殺人者當為駙馬裴蕭元。與馮貞平從前的父仇，是不可忽視的因。康王人又死在他和公主狩獵的駐地附近，說他沒有半點嫌疑，實在是說不過去的。

    自然了，也有另外一種猜測，認為是太子黨所為。

    畢竟，皇帝在上次朝會上的態度已說明一切。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距離祭祖又沒幾天了。太子一黨黔驢技窮，走投無路之下，借著這個機會派人混苑害了康王，將罪名轉嫁到駙馬頭上，這種可能反而更大。

    馮貞平椎心泣之時，後麵的員們有的搖頭歎息，有的正在頭接耳，低聲議論。當聽到他嘶聲力竭地喊出那最後一句話，霎時，四周轉為了針落可聞般的死寂。

    大理寺不過剛剛開始查案而已。而在這裏，馮貞平的口中，他已是斷定了兇手。

    殿裏線昏暗，帳幕低垂，不見人影，更是不聞半分靜。

    此時韋居仁和幾名心腹也從匆匆趕到，他衝上去，撲跪在了殿檻之上，朝大聲泣道：“陛下節哀！隻是此事和太子實在毫無幹係！為著上次朝會陛下申飭之事，太子自責未能約束好周圍之人，犯下失察之過，極是疚，這些日主在東宮閉門思過。況且，無憑無證，馮相便妄下論斷，這罪名實在太大，太子承擔不起！樹大招風，太子對陛下丹心至誠，蒼天可鑒！萬陛下明察，勿信外人那些居心叵測之言！”

    任著武職的馮家次子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去從後一把揪住韋居仁的袍怒罵：“太子丹心至誠，柳策業呢？難道不是他狗急跳牆，為了保住太子，害了大王命？若不是蒼天有眼，這麽快便尋到大王下落，隻怕這回真要他謀得逞！”

    “馮二將軍此言未免太過武斷。”隨韋居仁來的一個名李誠的東宮詹事急忙出聲反駁。

    “人是在苑沒的。裴駙馬都還沒說話，怎麽就能斷定是太子所為？”

    這一句話雖短，卻是意味深長。

    此言一出，崔道嗣也是忍耐不住了，怫然上前，怒喝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李誠！康王昨日苑尋公主和駙馬，此事並非，人人知曉！駙馬便是當真有心要對康王不利，又豈會在這個時候下手？你此言的意圖為何，不用我再多言吧？用心之險惡，更是人發指！”

    康王橫死，誰是兇手，若以利益糾葛來推斷的話，最大的嫌疑之人，不是太子，便是駙馬。相比起來，太子嫌疑似乎更大。此刻李誠之言，自是要將禍水往駙馬頭上引去。

    崔道嗣斥責聲落，那李誠便訕訕低頭。很快，周圍之人跟隨崔道嗣發聲附和。

    “崔尚言之有理。以駙馬心，豈會行如此之事！”

    “駙馬皇恩，榮尚公主，報陛下之恩都還來不及。信口雌黃至此地步，實是叵耐至極！荒唐至極！”

    “大理寺已在查了，相信很快便能抓住真兇。”

    就在眾人低聲議論之時，從宮門的方向匆匆走來一名東宮旅賁中郎，衝著韋居仁等人低聲說了幾句話。

    韋居仁仿佛有些猶疑，不敢立刻開口，方才那被崔道嗣言語製的東宮詹事李誠卻是神一震，當即又高聲呼道：“方才收到的消息！今早臨時召齊十衛全部中郎將待命，其餘人悉數到齊，唯獨了一個阿史那！不但如此，昨日起，他便不見人了！一件事也就罷了，怎的接二連三，如此巧合？他到底去了哪裏？莫非是替人做下什麽大事，畏罪潛逃，或是來不及回，今早這才錯過詔令？”

    “還有！苑監門衛便有阿史那的族人！他想要進出苑作案，易如反掌！”

    殿外再次轉為雀無聲。

    阿史那和康王並無仇怨，但他和裴蕭元的關係，卻是人盡皆知。倘若這個莫名失蹤了一夜的異族王子當真和康王橫死一事有關，不但太子能夠洗清冤屈，相應的，裴蕭元想擺嫌疑，也將變作不可能的事。難怪李誠如此興，一口咬定阿史那不鬆了。

    崔道嗣心口一懸。馮貞平則慢慢抬起額前布滿了汙的臉，自地上直起，目閃爍，神間滿是恨意和驚疑，仿佛一時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

    他那兒子咬牙切齒，恨恨盯著韋居仁幾個，又轉頭了眼宮門的方向，待轉要去，一臂忽然被馮貞平攥住。

    他衝著殿方向再次叩拜，高聲求告：“陛下！懇請陛下明查！還康王一個公道！”

    殿緩緩轉出一名步履蹣跚的白發老宮監。

    趙中芳用帶著幾分嘶啞的聲音宣道：“傳陛下旨意，速將阿史那找到！”

    一早到黃昏，整整一日，從起初隻有阿史那上司左武衛大將軍楊璩領隊，到後來，袁值、韓克讓、範希明，諸衛不得不暫時放下盧文君，先去搜索阿史那可能踏足或是藏的所有地方，從他平日常去的陋巷酒館，到平康坊的豪屋，從城外四地的野寺閑觀，到其族人日常定期聚會的西市食鋪。袁值甚至已經捉了軍和進奏院以及諸衛裏的阿史那的族人，問下落……

    然而，遍尋不見，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早上圍繞自己，曾發生過一場怎樣的爭論，裴蕭元心知肚明。

    事實上，從起出康王的那一瞬間起，他便知此事必將和自己不了幹係了。不但如此，在他的心底裏，更是生出了某種古怪的覺。這是一種不能人知曉的敏銳的直覺。

    他將疑思深心底，不曾表半分。自然了，為避嫌起見，他也不曾加搜尋承平的行列。何況，盧文君也依舊不見影蹤。承平固然要，但郡主未知的下落，同樣他到焦灼。並且，隨著時間越是推移，這種焦灼之便愈發濃厚。

    傍晚，他已帶隊出了苑，正沿著渭水河岸繼續尋人，長安的方向來了一騎快馬。

    是劉來了，傳韓克讓的話，他火速趕往清月樓，阿史那可能就在裏頭。

    卿月樓是長安最為豪奢的一間旅店，位置位於繁華的東市附近，它與裴蕭元京之初到宴請的那間春風樓齊名。隻不過，春風樓以豪宴聞名，而此則以華居而著稱。據說樓中陳設堪比皇宮。自然了，除了價錢昂貴，一般份低賤之人，便是出得起錢，也不會容許住。平常出的居客，不是一擲千金的長安貴人，便是慕名想來一番的外地京員或豪客。

    裴蕭元騎馬，在響徹滿城的咚咚暮鼓聲裏，於掌燈時分，趕到了卿月樓。他在愁容滿麵的店主的引領下，穿過一間金碧輝煌的堂屋，轉到後麵一布置雅致的園林庭院。韓克讓和袁值二人麵皆是凝重，立在一道繪有金彩雕花的樓梯之下，去似在特意等他。

    今夜住在這院中的其餘住客應當全部都被驅走了，此刻整間樓屋上下，雖也燈火輝煌，每層皆亮著無數耀燦的燈籠，然而，除去包圍在暗和通道口的衛兵，不見半條人影。

    一到他，韓克讓將他到一個偏隅的角落裏，站定，指了指頭頂最高的一層樓屋：“阿史那應當就在上頭。說是昨夜天黑之後，攜了一個不知是誰的麵帶冪籬的子住。進去後，便一步也沒出來，已快一天一夜了，吃食也是人送到門外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