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劍南節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勳,累計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京,本為賀聖人萬壽,今萬壽暫懸,守仁自言神弱衰,遍視左右,難尋可倚重者,亟盼世子歸家。奏請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盡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宮監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直,卻在這座高曠的殿堂頂角裏發著回聲,餘音微微繞梁。忽然他看到靜靜立在殿口的那道影,一頓,聲緩緩放低,那殿梁的回聲隨之漸息,直至悄絕。
皇帝起初一不,也未催促。片刻後,待聲音完全停止,他問:“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嗎?”他輕聲問。
趙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聲應是。
皇帝靜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睜眼。
“既來了,便進來,還站外頭作甚?”他的語調聽起來,如一老父,責備一個不懂事的親寵之子。
裴蕭元邁步走了進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禮,口稱拜見。
皇帝麵微笑,目循著聲響落到他的上。燈火映照,雙目著慈。
“怎樣,近來休息得可好?”他裴蕭元平。
“朕這兩日正在想,萬壽停懸,陸吾司暫無要事,你再留任,於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書行臺之下,缺一侍郎。朕想著,你年紀雖輕,但文武雙全,學識不俗,又功勳累,擔此職位,頗為合適。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蕭元應,皇帝又如此接著說道,說完,便靜靜等待回複。
侍郎位雖也四品,與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將無二,但實際,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中郎將不過武職,而中書行臺卻輔佐天子朝政,是掌議政務的樞機之所,朝堂真正的權力中心。三十歲前能其中,擔任給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屬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為侍郎,而他的出,又非科舉,隻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邊地的武將。
這實是極大的信任和恩寵,且寓意深長。如此年輕便中樞,曆練過後,將來比及朝宰,登上無數仕途中人夢寐以求的巔峰之位,也是順理章。
趙中芳屏住呼吸,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這個青年人,暗盼無限。
然而,這道影卻如石柱,無半點應當有的反應。
殿一時不聞半點聲息。
他上沾積的雨雪之水熱漸化,沿著角凝水滴,墜濺在他靴履所立的宮殿地麵之上。
皇帝被這極輕的水滴之聲驚,側耳聽了幾下,又轉向趙中芳:“說外頭下了雪?小兒郎上可是了?先帶他下去,換幹爽裳。”
“駙馬請隨老奴來。”趙中芳立刻來到裴蕭元的邊。
裴蕭元朝他拱手辭謝,隨即再次轉向皇帝,著麵前這一位看起來和家中尋常年邁親長無二的人,緩聲卻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來,是有事問奏。”
“哦。”皇帝眼皮了一下,“何事?”
“自臣京以來,曾不止一次,聽不同人向臣講述了當年北淵之戰的真相。臣愚昧,聽得越多,越發不敢做出論斷。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角霾塵,見世人之不見。因此事關係臣先父之節,八百戰死將士之名,臣雖齏末之,卻也鬥膽,求問陛下,當年那一戰,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誰?先父和一同陣亡的八百將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應當給予一個說法?”
趙中芳雖知今夜不會善了,然而,當聽到如此直白的話竟從這年輕人的口中道出,依舊驚駭得臉孔發白。他不顧腳不便,衝上去,一把拖住裴蕭元,一邊力朝外拽,一邊怒斥:“駙馬!你莫非是失心瘋了?竟敢胡言語至此地步!還不快些退下,且去換了裳,想好了,再回來和陛下說話!”
裴蕭元筆直而立,如鬆軀柏幹,深深紮於大殿地麵,任趙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紋不。
“來人!”
趙中芳朝外喚。很快,外殿奔七八個強力健的侍從。
“將駙馬請走!”趙中芳厲聲喊。
“讓他說!”皇帝忽然說道,語氣平靜。
“說話又死不了人,你怕什麽?”
趙中芳一呆,隨即便撲跪在了裴蕭元的腳前。
“駙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說道,語調平淡。
趙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說道。
趙中芳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帶著人,退出了去。
皇帝雙目凝著對麵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著的影。
“裴二,朕對你不好嗎?”他繼續微笑道。
“你私下置韋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員,宰臣次列,你說殺就殺,還給埋了,毀滅跡;你縱容阿史那殺朕的兒子,最後你還徇私,沒把他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著逃走,都幹了些什麽嗎?不但北境,就連好不容易才鎮服的西蕃,大約也又要了!”
“你背著朕,幹下如此多的膽大妄為之事,朕都不和你計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也嫁了你。除了這個天下,朕不能給你,朕自問對你已是極大寵。朕的兩個親兒子,何曾有過如何待遇?你為何還是不知滿足,竟敢來朕的麵前,問出這樣的話。”
“道你一句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分吧?”
至此,皇帝麵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他寒了麵,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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