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裴蕭元神霎時灰敗，眼角微微搐之時，伴著一陣雜遝的混合著刀甲撞的急促靴步之聲，韓克讓疾步奔殿。

    他的麵容形同扭曲，兩道目掃過眼皮垂落一不的裴蕭元，“陛下——”他惶急地張口。

    “滾出去！”皇帝憤怒地大喝一聲。

    韓克讓一僵。

    “沒聽見嗎？”皇帝聲極森然，“誰允許你進的？”

    老宮監噗通跪在了韓克讓的後，叩頭如同搗蒜。

    韓克讓終還是向著皇帝撲跪，叩了下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皇帝此時已直地撅直了，傲然而立。

    “去！”他喝了一聲，指著劍架方向，向著裴蕭元下令。

    “去拔劍！朕就在這裏！你來複仇便是！”

    裴蕭元凝立不。

    皇帝等待片刻，嗬嗬冷笑。

    “裴家小兒！朕認下了，你又待如何？是要殺了朕，還是預備反叛，去和李延還有你那位好友阿史那一道作，和朕作對？”

    裴蕭元的神慘淡至極。他的雙目通紅，眼底是正在迸裂的溢的一片紅影。他咬著牙關，下頜繃得如刀斫斧鑿，脖頸之上，遍布道道青筋。

    “我之所求，陛下心知。事已至此，陛下應許，我之幸。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我之命！”

    他一字字地說道。

    “我裴蕭元，做不到人臣本分，是為不忠。知父為誰所害，卻不可複仇，是為不孝。見起意在先，辜負芳卿於後，是為無。友叛國，放虎歸山，是為無義。如此一個不忠，不孝，無，無義之徒，本無再存活於世——”

    他流星大步走向了皇帝方才所指的劍架，握住劍柄，反手一。

    伴著一道龍森森的寶劍出鞘之聲，那一柄辟邪劍已在他的握中。

    趙中芳何敢去遠，方才便守在槅子門近畔。他被殿所發的劍之聲所驚，看見裴蕭元執劍，正紅著眼，一步步地朝著皇帝走去。

    “駙馬！你敢——”

    他厲呼宮衛，自己亦是一個轉，自衝來的最近的一名宮衛上拔出佩刀，待要衝，刺向意行兇之人，下一刻，驚呆。

    裴蕭元止步在了案之前。

    “且留此殘軀，我明日便北上，阻阿史那叛國之，以清贖我罪。”

    他將自己的左手放在了案的一角之上，在趙中芳回神，驚駭死的尖利阻聲中，沒有毫猶豫，瞳仁冰冷，一劍狠狠砍下。

    青鋒落，一截小指掉在案麵之上。

    他臉青白，如覆著一層遠古之雪。

    砍斷小指，他放劍，拳住自己那一條自指間不斷湧的傷指，一聲不吭，轉便朝外走去。

    皇帝撲到案前，抖著手，到了那一截尚帶溫的斷指。他低垂頭頸，驚，恨，懼，在他麵容之上織，僵了片刻，抬起頭，神已是化為狂怒。

    “裴一！你這狠絕之人！我待你一片赤誠，你負便罷，這般，是想誅之心嗎？”

    “你一早便在恨朕！從見你第一麵起，朕便看出來了！你拿朕的兒報複朕！若非你當初刻意勾引，怎麽可能對你如此上心！”

    “朕這就殺了你這負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拋下的那殘著跡的劍，循著前方離去的靴聲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來。

    裴蕭元停了步。

    他緩緩地轉麵，任那隻傷手淋淋地滴，著皇帝握劍，惡狠狠地朝著自己趕來。

    就在這時，又一片倉促的腳步聲自槅子門後發出。

    絮雨帶著滿的寒衝，轉過了槅子門。

    皇帝已追至裴蕭元的近畔。他惡狠狠地尋著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兇狠送劍，胡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無反抗，也無半點躲閃。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飛魄散，驚聲中，不顧一切地衝向了前方那道顯然毫也無躲避之念的背影，將他一把推開。

    下一刻，覺肩上似被什麽有著尖利牙口的冰冷東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暫的驚疼轉為了劇痛。

    皇帝劍出，刺左側的肩胛之上，方驚覺過來。

    “嫮兒！”

    皇帝呆了一下，咣當一聲，一把擲開了手中那染著兩鮮的辟邪劍。

    “嫮兒！你怎麽樣了？是阿耶傷到了你嗎？”

    焦惶無限的皇帝胡手，要去抱自己的兒。

    迅速在肩上洇滲而出。

    絮雨嗅著鮮的甜腥之味，忽然到一陣胃腹翻湧，那數次困擾過的待要嘔吐之再次襲來。隻是這一次，又頭暈眼花，耳裏似有蜂鳴不絕。

    忍著肩痛，勉強道：“我無事。”

    “阿耶，你不該這樣的，輒打殺——”

    話音未落，再也支撐不住，聲漸悄。

    裴蕭元驚起，撲來，將倒的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滾！”

    皇帝已到兒肩上那溫熱的黏稠的，登時目呲裂，將這抱住絮雨的年輕男子狠狠推開，自己接住了倒的兒。

    “來人！太醫——”

    皇帝嘶啞驚懼的吼之聲，霎時充滿整個高大而曠靜的紫雲宮。

    絮雨墜了一個無聲無的寧靜世界。這如初生嬰兒般放鬆、無思無夢的安眠之，隻在從前沒有記起舊事、隨阿公四遊曆的時裏有過。

    冷了添，了加餐，乏累了，便該安眠一場。

    在這久違的終於再次到來的深眠裏沉沉地睡著，留無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遠不用醒來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見的線牽係的指尖，時不時，延到心頭，鳥喙般輕輕啄。線的那頭是什麽，夢裏的混混沌沌，想不起來，但該醒來，那頭有放不下的牽掛的覺，卻變得越來越是濃烈。

    終於，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臥在了宮中寢殿的床上。

    帶著幾分初醒的意念空白，轉過臉，看了過去。

    似是深夜，窗後卷簾連片垂落，床榻近畔銅燈擎架上，幾支燭火微微跳躍，映得卷簾上的片片繡綺閃著點點金燦燦的反。幾名小宮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無事，紛紛垂頭，打著瞌睡。

    鼻息裏，浮盈著淡淡的清苦藥味。耳邊安靜極了，針落可聞。

    在枕上了一下，肩頭隨之傳來的微微疼痛之令驀然一頓，接著，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記憶，一下湧回到了的腦海裏。

    直驚坐而起，不顧肩傷牽扯到的疼痛，一把開被衾下榻，趿上擺在床榻前的一雙雲頭宮履，裹了件掛在一旁的披帔，邁步朝外奔去。

    發出的響驚醒了宮娥， 們紛紛跟著起來， 在後追來。

    公主昏睡已過一個晝夜。太醫為公主診過多次，皆言肩傷無礙，乃神倦乏，休息足夠，或便將醒來，然而卻是遲遲不見睜眼。

    若是平常，太醫恐怕早就到責罰，無不戰兢。萬幸此次皇帝竟靜默異常，隻不眠不休，親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撐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楊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醫問公主的況，從外行來，迎頭便撞見絮雨神惶急披頭散發地疾奔而出，驚喜之餘，立刻知所憂，立刻上前說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著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無事！”

    絮雨頓步，穩了穩神，抬頭又問：“駙馬呢？他怎樣了？”

    問完，楊在恩麵遲疑之。的心咯噔一跳，渾登時凝固，發。

    “我阿耶……殺了他了？”想起皇帝提劍怒氣衝天胡刺他的那一幕，聲問道。

    楊在恩急忙擺手，一把攙住絮雨。

    “公主誤會了！駙馬隻是被投了獄，命無礙。”

    絮雨閉目，穩住還在狂跳的心，待思緒稍稍平複了些，邁步繼續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低聲說道。

    “公主慎步！”

    楊在恩急忙從宮娥手裏接過遞來的厚氅，裹在的上，又小心攙扶住，仿佛是什麽一就會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樣。

    “外麵天寒路，公主當心。太醫說……”

    他停了下來，言又止，神頗顯古怪，分不出是喜還是憂。

    “太醫說我怎麽了？”絮雨聽出楊在恩話裏有話，問道。

    楊在恩一頓，輕聲道：“啟稟公主，太醫說，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醫說，公主雖玉帶傷，又神疲氣乏，喜脈……卻極是明顯，始終走如珠，可見……可見胎象平穩，和公主……相連，料無大礙……隻是雖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這本該是何等值得慶賀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發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時刻。

    當這消息從太醫口中說出之時，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發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醫全力為公主診治，再沒有就此事表過半分的態度了。

    楊在恩實也不知這個消息對公主而言是喜是禍，駙馬那事該如何收場。他一麵小心地觀察公主神，一麵斟酌著言辭，謹慎地解釋。

    在如突然墜雲霧似的一片茫然裏，絮雨下意識慢慢抬手，將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無異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這樣，在裏，忽然便多了一團小小的，原本不屬於的陌生的。

    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間繪著阿娘所變的西王母壁畫的紫雲宮西殿小閣裏，倍覺孤怕的纏著他，索取他的憐。

    是那夜的因，種下了此一刻的果？

    這一團乖巧躲在子裏， 極打擾， 以致半分也未覺察的小，是為繼續陪伴，才到來的嗎？

    “公主！公主！”

    直到聽到楊在恩那帶著幾分惶恐的呼喚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絮雨方驚覺自己麵龐微微冷。

    偏過臉，抬手去麵上痕，在原地靜立了片刻，複道：“我去看阿耶。”

    連續無眠的焦心守護，終於還是皇帝支撐不住，吃了藥後，昏睡過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著皇帝發冷的手，久久未放。凝視著榻上老父親那閉雙目的麵容，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到了他分外的蒼老。如一株本就枝葉稀落的枯槁老樹，又遭一場摧滅的雷擊。

    縱然早也知曉“既來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間靈命的共同歸宿，任帝王將相英雄紅，抑或販夫走卒，無人能夠逃。然而，對著如此模樣的皇帝，當眼前浮現出他明明雙眼不見，卻還狂怒提劍殺人，為的隻是認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負了他兒的時候，的眼眶還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熱起來。

    皇帝不是好人，雙手染滿了，或許，更是虧欠了許許多多的人。

    然而，他終究是父親。

    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走出，對著神同樣憔悴，或也連著數個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宮監輕聲道:“趙伴當，你堅持要我坐馬車，就是希我趕回來的路能短些嗎？多謝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壞自己。”

    老宮監眼眶潤。

    “老奴無用。別的，什麽都做不了。”

    “趙伴當你已盡力，而且，幫了我極大的忙。”由衷激地說道。

    無法想象，倘若再遲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將會發生什麽。

    覺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殺意已如決堤之水。

    若非誤傷到了，恐怕就連也無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上有傷，況且還……”

    趙中芳了眼的小腹，神複雜，著深深的不敢言明的憂慮。

    絮雨順著他的目低頭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夠，沒事。”

    趙中芳片刻，似若有所悟，終於，他低低歎息一聲，隨即用猶如耳語似的聲音道：“駙馬暫在袁值獄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幾分故舊，能說幾句話。駙馬手傷已得醫治，在裏頭自是沒法和外頭比，但好歹，想來不至於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轉道：“趙伴當，你離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駙馬會麵的全部經過，說給我聽。”

    “一句話，一個字，也不要落。”

    趙中芳並無猶疑，應了聲是，引絮雨來到閣間，閉門後，將全部過程講了一遍。講完，他閉口，神黯然。至於孰對孰錯，半句也無置評。

    “趙伴當，寧王人在哪裏？我去看下他。”

    久久過後，絮雨忽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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