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上道,卻又被阻在了隊伍之末。
他鬆了馬韁,停在道旁,微微仰麵,目越過城門下那一座長長的、線黯淡的門。
門之後,是那一條可抵皇宮的筆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無一人,惟餘漫天雪在飛。
等待間,他忽然心間迷惘,又生出些搖擺。
遲疑間,這時後傳來一道驚喜的呼之聲:“師傅!”
他轉麵,見是李誨和郭果兒。
兩人騎在馬上,帶著幾名隨從,似方出城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催馬向他趕來。
裴蕭元麵上便出笑容,下馬立在路邊。兩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禮。
裴蕭元點了點頭,問怎這時候還在這裏。
“方才就是要去屯營尋師傅你的!白天我們就來過了, 你不在, 等不到你,隻好湊這時辰,想著師傅你一定在。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師傅你去哪裏?我和郭果兒想給你送行。”李誨神又是歡喜,又充滿憾,遞上一隻碩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說裏頭全是他從太醫院裏搜刮來的各種藥丸,治什麽的都有,除了各種金創毒蟲火燙的傷藥,還有頭痛腦熱腹瀉痢疾的藥。
“阿姐看到了,說我是蠢蛋,哪有人送這些的,不吉利。隻是我想著……雖然軍醫也有,但萬一有個頭痛,那種地方,備些藥,總是方便些……”
大約是被李婉婉笑話了,他顯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帶回去……”
裴蕭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過掛在馬鞍之上,隨即道:“你考慮得很周到。多謝了。”
李誨鬆了口氣,忙又道:“我看見還有一瓶鯨膏,就給拿了過來,潤最好不過。那太醫明明和我阿爺歲數差不都,臉竟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用了。那裏天寒地凍,師傅要是臉麵手腳皴裂了,拿去抹,最好不過。”
他沒說這鯨膏珍貴,那太醫起先死活不肯鬆手,直到他說獻給公主,這才作罷。
自然,他更不敢說心裏的一個憂,那也是姐弟背著人探討過後的一個共識:師傅手傷了,駙馬之位好像也是岌岌可危,甚至名存實亡。此次外出打仗回來,萬一師傅原本最引以為傲的臉也沒了,隻怕姑姑便當真不要他了。
裴蕭元一怔,隨即笑著應了聲好。
李誨再三叮囑他要用。又歎了口氣:“師傅就要去打仗,本來我也極想追隨同去。可是莫說阿娘,阿爺也不同意,我是沒法了。但郭果兒想去,師傅怎不讓他去?我們來也為這事,師傅你帶他去吧!”
郭果兒下跪,發聲請求。
其實不止郭果兒一個人,今日短短一天時間,各衛裏也湧來了無數別的盼同去的年輕子弟,皆被他拒了。
出關殺胡,建功立業,從來都是無數在長安長大的年子弟的幻想,甚至,和這個比起來,連去西南平叛仿佛都黯然失了。就和白天他旁那些興高采烈議論著此次軍何時可以平叛凱旋的普通民眾一樣,在他們的想象裏,關外的戰場,是萬裏赴戎機,寒照鐵,是葡萄酒夜杯,呼飲之間,死生同,是汗馬提劍,取公侯。
真正的戰場離他們太過遙遠。他見過不以雄健而自負的年,甚至此前也殺過人,上了真正的戰場,卻駭得癱在地,乃至掉頭逃跑。帶他們同去,反而是個累贅。
至於麵前這年人,就算他和別人不同,裴蕭元也不會帶去涉險。出聲拒絕。
他語氣堅決。對麵一人無可奈何,對一眼,怏怏作罷。
裴蕭元看了眼天,催促一人返回。李誨應下,依依不舍辭別,盼他早些回來。裴蕭元一一答應。李誨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麽,遲疑了下,問:“師傅你是要去哪裏?”
裴蕭元含糊道是約了人, 在此等著。
“師傅你就要走了, 不去看下我姑姑嗎?”李誨吞吞吐吐道,“不止肩傷,手腕也割傷了,一定很疼……”
裴蕭元心咯噔一跳,問是何意。李誨便將此前自己去追,遭張敦義阻攔,刀劃手腕方得以連夜趕回的經過說了一遍。
裴蕭元一呆,許久不答,忽然醒神,隻吩咐一人盡快城。李誨隻得怏怏而去。
目送一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靜靜停了片刻,在天黑下來,暮鼓歇止的最後一刻,了城門。
他獨自到了皇宮之外,出宮監張順,他代自己去給公主傳一句話,請求一見。
他在雪地裏等了許久,才見張順匆匆出來。
不在紫雲宮,不在寢宮,連羽雲樓那裏,張順也去找了,同樣不見人。
道是傍晚好似從夾城出了宮,不知去了哪裏。
“或者……駙馬先回?今日大軍出征,公主應是事忙……奴替駙馬守著,看到公主回,便立刻傳話……”
張順小心地道。
雪夾著寒風,如團的撕碎的棉絮,紛撲打在他麵上。
出來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許久,發頂積白,漸漸又融在了他微溫的額麵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著頸項,流他領的深深之下。
羽雲樓的那一夜,雖一人都未曾明說,但在為他開門的那一刻,彼此其實便已是知曉對方心意了。
他舍去了。
而,也不會阻攔,將來也不會再像那夜那樣,在他麵前流出無限的小兒之態,再邀他親吻,問他喜不喜歡了。
尊貴如,今又形同攝政,早晚已是席不暇暖,何來還能有半點多餘的眼,能投到他的上。
不惜割腕回來,又不顧替他擋劍,隻是出於的善。不願一個曾戰死的將軍之子,再繼續死於父親的手。
裴蕭元看著自己那醜陋而駭人的斷指之,徹底清醒了過來。
“不必打擾公主了。就這樣吧。”
他上馬挽韁,輕輕催馬,掉頭,離開了皇宮。
他一路冒雪,出城回到了屯營,一路再無別事,隻在門口被守衛告知,顧十一方才折回來告假了,道是今夜不回,明早五更前必定返回,絕不耽誤大事。
裴蕭元道了聲知道,繼續,將馬給一名來迎的隨從,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積到了靴踝的積雪,回到了自己住的營房。
走到門口,在他抬起頭時,他的腳步不由一頓。
那傷指的斷,亦是跟著了一下。
他記得自己出來時,天尚未黑,屋中並未亮燈。然而此刻,卻有昏黃燈火自門窗之後出,看去……充滿溫暖之,似有人正待中等待。
他定了定驟然跳得加速的心,緩緩邁步,終於走到門前,在遲疑間抬臂,正待輕輕推門,隻聽屋中發出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那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打開,鑽出來一隻圓溜溜的腦袋。
“果然是郎君回了!”
青頭眼睛一亮,喜笑開,忙不迭衝出來,去搶那一條還纏在他手掌上的馬鞭。
“郎君快進來!外頭雪下得好大!”
裴蕭元沒,在門外默默立了片刻,終於,邁步走了進去。
青頭將他馬鞭掛起,又來替他除外,到他的領緣,嚷道:“哎呀!竟然濡裳!這麽冷的天!郎君快去換吧!我替你取幹淨裳。”說著匆匆去解包袱。
裴蕭元隻覺又倦又累,此刻不止是手疼,連腦袋都開始痛。忍著煩躁,問他怎會來此。
“我自然是要跟郎君同去的!郎君去哪裏,我便去哪裏!賀阿姆還我給郎君帶了幾件冬來。”
裴蕭元不再說話了,閉走到爐邊坐下,除著沾滿雪泥的沉重的靴。青頭捧來裳。裴蕭元換,青頭便拿了他靴,走到門口,蹲在地上,一邊拍去靴靿上的雪泥,一邊道:“公主傍晚竟然回了趟家,不止如此,你猜還怎麽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轉頭看著主人,見他果然停了正掩著襟的手,扭臉在看著自己,得意起來,這才道:“公主還留下吃了頓飯,我們都和以前一樣,該如何如何,隻管替郎君守好家,等郎君打完仗立功回來。還說,若是有空,以後也會再來,這才走了!大家終於安心了!”
裴蕭元定住了。
“還有!”
青頭又道,“公主臨走前,還我和郎君說一聲,你今夜得空,便去渭河邊,你從前祭祀過大將軍和崔娘子的地方。有人要替你送行。”
“這到底是誰……大冷的夜,要到那地方去……”他嘀咕著。
裴蕭元一不。
“郎君抬腳!”青頭弄幹淨靴,拿回來蹲下去,要替他穿回去。
裴蕭元突然反應過來,奪過,自己套上,接著,直撅站起,飛快掩,著裝畢,他一把摘下馬鞭,開門便朝外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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