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渭水之上,雪片如玉龍鱗甲漫天飛揚。白皚皚的積雪地裏,紅勝火,那背影漸漸遠去。
他倏然領悟,衝出離亭,冒雪追了上去。
的影分明就在前方,然而卻又那樣虛幻和縹緲,無論他如何追趕,總是無法及。
若即若離,如雪中一枝怒放在五月間的丹榴,鮮明耀目,卻又不是真實存在。
分明徐徐行在雪夜的渭水之湄,卻又宛如遊在涘,袂翻飛,倩影宛如神,可,卻永遠而不可近。
“嫮兒,嫮兒——”
終於,在徹底明白,他或將無法如此便追逐而上之後,他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那道影高聲呼喚,聲音穿過茫茫的大雪,回在寂靜的雪夜渭水之畔。
在他充滿焦急和惶恐的道道呼喚聲中,終於應聲,停步在了雪中,緩緩轉過一張麵,靜靜地著他正追趕的影。
永遠都是如此解語,不會他落空,哪怕是這一刻。懷著無限激和衝,這一次,他終於追到了的邊,將地擁在了懷中,熾熱而淩的親吻,不斷地落在眉額間的久遠舊疤上,雪涼的眼皮和麵頰上,最後,輾轉到了兩片如春日櫻桃花的瓣之上。
“嫮兒。嫮兒。”
若已失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世間幾度曆變滄海和桑田,當再次將擁抱,他忽然記起時隨母親去往長安第一敕建名寺大慈恩寺聽法時的一幕。當日長安萬人湧向寺院,便連山門之外,亦是布著前來聽法的民眾。法師端坐須彌座上,講佛陀宣法,天花墜。時的他懵懵懂懂,何曾知法師宣講為何,惟對這段印象深刻,竟記到今日。此一刻,他隻覺自己如那菩提伽耶山中,無數的華蓋、瓔珞、寶珠、寶瓶、曼陀羅華,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訶曼殊沙華,天界之花如天雨般紛紛自空中墜落。
除去極大的激和歡喜,他別的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隻能如此,一遍遍地輕輕呼喚的名。
的一雙明眸久久地凝睇於他。
“裴郎君,分明方才已經說好了的。你卻為何又來追我?”
忽然,輕聲問他。
他一怔。
的問聲分明輕,卻不啻一道獅子佛吼,當頭棒喝。
伴著心頭隨之而出的一陣茫然空白之,一瞬裏,方才所有的激和歡愉退去。
為了,還是為方告訴他的那個於他而言不啻是巨大震的或應稱作是喜訊的消息?
將他的迷惘模樣收眼中,不過微微一笑,向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再次轉離去。
這一次,再也沒有駐足,更是不曾回首。
榴影消失。
漫天花雨,亦泡影般幻滅不見。
眼前隻剩下了一片茫茫大雪。
原來隻是一場夢幻。
他裴蕭元又何來的底氣,膽敢那樣一直追到迫為他停步。
那一夜,在宦告事完畢,匆匆離去之後,他確曾追了上去。然而,追出去,靴履又如被厚厚積雪所纏,步伐越來越是沉重。
終於,他還是頹然停在了留的一串足印之後,目著乘的那一頂暖輦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定定凝夜雪裏遠去的人,他不由又記起了另外一道榴影。
那是他第一次正麵遇到的。在春日甘涼的郡守府裏,當施施然地向停在庭院當中的他行來,那一片石榴紅,便在他的眼裏印下了無法淡去的一抹印痕。
他的母親本就是個極的子,堪稱絕,又去得早,在他的印象當中,便更得如若不是凡塵之人。有了那樣一位母親的比照,世上別的任何子,縱然再是貌,在他眼裏,亦無不黯然失。
在他二十多年的經曆裏,是第一個有印他目底的子。甚至,一夜過後,那一縷餘還淡淡照在他本靜如止水的心裏,未曾散去,乃至令他暗中回味,微妙地影響了次日他一整天的心。
自然絕不可能僅僅隻是因為也是個人。他的,或還有眉宇間縈生的某一種氣韻,仿佛冥冥中向他宣示,是上天為他而造的一個最為契合他的子。
那一夜的後來,亭外紛紛的雪,飄落的萼梅,熄滅的爐,冷卻的花椒茶,為了他最後的印象。
他在渭河畔的這座離亭下獨坐許久,直到傷手傳來陣陣溫熱之。
是金烏騅踏雪而來,將頭探亭下,舐他,不停用頭去拱蹭他。他被一片暖意喚醒。在那一刻,他又記起了臨走前抱著它的頭和它說的那幾句話,頓悟。
他慢慢眼角發紅,目眶潤。
轉頭那一瞬所落的淚,他怎沒看見。
人不如馬。
金烏騅尚能溫為去淚水。
年輕男子的眼皮微微翕。他緩緩張開了眼。
他仍臥在一頂帳篷之中,自夢中的夢中,醒了過來。
這一場連下多日的暴風雪雖已停歇,但天寒地凍,積雪沒脛,最厚深達數尺,大半房屋也被大雪塌。如此一頂氈帳,自是難以徹底抵嚴寒,但無論如何,總比天要好。僅存的房子都讓給傷之人了,他恐金烏騅在外凍傷,過夜也將其牽帳中,用自己裳蓋覆馬背,以助其取暖。方才是他浸夢眠太深,無法自拔,金烏騅或是擔憂他死,竟將他醒。
他再無半分睡意,定了定神,翻而起,親熱了幾下馬頸,以示,接著,他起出帳,借著帳外反的雪,朝著不遠外牆頭上那一道守夜士兵的黑影走去,吩咐下去休息,由他代替守夜。
士兵是個投奔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的當地混孤兒,曾為貴族放羊為生,因太過,吃了幾口犬食而被吊起來,待要砍斷手腳,剝皮示眾之時,恰裴蕭元軍隊到來,將其解救。奴兒時起便一心向往長安。他十五六歲,和裴蕭元正式從軍時的年紀差不多,此刻,在皮包裹外的一雙眉睫結滿厚厚的冰霜,當看到裴蕭元到來,手忙腳,更是寵若驚,無論如何也是不肯走,直到裴蕭元再次發聲命他下去,方激拜謝,帶了幾分雀躍地下了牆頭。
裴蕭元著年背影,角微微了一下。
隻有初次從軍的年人,方有如此初生牛犢般的無畏無懼,哪怕是已陷如此一個艱難的境地。
這是乾德十八年的十一月初了,距離他離開長安北上,已過去了十個多月。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名為大徹城。
這一片地,連同西麵千裏之外的明城,早在漢時,便曾歸朝廷轄製,教化餘風,至今未絕。後王朝頻繁變更,失去羈縻。至聖朝立業,百餘年間,亦是幾度得失,並未真正完全奪回控製。幾年前西蕃一戰過後,又基於各種考慮,朝廷也並未將這兩地強行收歸,是以至今仍屬西蕃之地。
裴蕭元是在一個多月前,依照計劃,領兵來到這裏的。
這一場戰事,分三個方向,幾乎是同時進行。
劍南方向,九月叛基本平息。宇文峙和黎大祿在當中起了關鍵作用,協助朝廷軍隊反殺。李延皇旗方張,便被迫退出劍南,繼而助力何利陀擴張。
何利陀憑借高原得天獨厚的優勢,再次集全國之兵,號稱三十萬,加上劍南逃的叛軍殘餘,在李延的指點下,全力北上,攻打河西,意圖奪取對這一帶的控製,扼聖朝西出之路——這也是李延許給何利陀的禮。倘若事,河西之西,從涼州起、甘州、肅州、瓜州,以及羈縻的全部西域小國,悉數贈予。
而這僅僅隻是河西之南的力。在河西之北,阿史那阿狻兒也功服其餘酋部,共同擁戴,已領兵南下。據守這一帶的令狐恭到南北夾擊,力極大。
而裴蕭元此前駐在原州一帶,抵擋西蕃軍隊另一個方向的進攻。經過多次拉鋸,他已穩穩築牢這道防線,隨後,與令狐恭商議,他定下了一個大膽的策略,決定領兵出關,涉險深高原,奪取並控製大徹城。
大徹名為城,實際地方不大,一個四方城堡而已,但地理卻極重要,扼兩道山梁通道,是西蕃主力攻打河西的糧草運輸樞紐。控製此地,便可截斷西蕃糧草之道。沒有供應,西蕃大軍即便已抵達預定作戰位置,短時間想發起全麵進攻,也是癡心妄想,如此,便可緩解令狐恭在河西的力,隻需暫時專心對付北麵的阿史那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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