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郎君你等等我!”
青頭看著丟下自己掉頭便去的主人,撓了撓頭,急忙打馬追了上去。
天黑時,裴蕭元終於得郡守府。
裴冀走後,此間郡守之位仍舊空置,隻由從前裴冀的副手代管雜事。裴蕭元歸來,那副百般恭迎,裴蕭元他不必特意接待,寒暄幾句,便徑去看崔道嗣。
崔道嗣當日傷不輕,仍不能走,正靠坐在榻上。他手中是著冊書籍,卻不知在想甚,仿佛有些走神,忽然看見裴蕭元,歡喜得很,立刻放下書卷便要下地。
裴蕭元趕忙幾步上前阻止,他勿要落地。二人各敘幾句分開後的近況,裴蕭元便問盧君況如何了,是否還是如舊。
“純若赤子。”
崔道嗣道,歎了口氣。
“昨日方人去令狐恭那裏看過,還是不認人,也記不得事了。”
裴蕭元一陣默然。
盧君當日從那十丈高的地方縱躍下,幸得尋來的崔道嗣舍命救護,當時除了手腳和額頭有一點傷,其餘看起來並無大礙。昏睡了幾日後,人也醒了過來,但不料,卻將舊事忘得。刻意加以提醒,便頭痛如裂,痛苦難當。
令狐恭之是河西治所,條件更好,自是將送去那裏休養。
“萬幸人無大礙。昨日聽人回來說,長公主派來接的人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等接回長安,好好加以調治,但願能早日痊愈。”崔道嗣歎氣。
這時一名使老仆送方煎好的藥。
郡守府裏,從前下人便就不多,裴冀離開後,人員更減,如今隻剩兩三個做飯掃地的老仆。這老仆自己腳也不靈便了,過門檻時,險些絆倒,幸好裴蕭元見機得早,衝去一手接過藥碗,一手托住老仆,這才救下人翻碗碎。那老仆極是惶恐,連連告罪。裴蕭元他下去,自己將藥送到崔道嗣麵前,看了眼住。
這裏雖也算是郡守府中最好的一間客房了,然而經年空置過後,窗搖牆裂,日暮之後,更顯屋燭影黯淡。
“舅父為何不去節度使那裏養傷?無論住還是郎中,皆好過此。節度使此前和我幾次消息往來,都特意提及此事,道你不去。若不是他自己也在養傷,必親自來此接你。”
他不提還好,一說這個,崔道嗣便麵慚,擺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臨了卻做出這樣的事,為了生,投敵為。我是沒臉再見人了,這裏已是極好。”
“阿史那這小胡賊,著實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輕。你舅父又何嚐不想做蘇武,他便是也將我趕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話也無。他卻拿刀我,我若是不應……”
崔道嗣長長歎了口氣,滿臉沮喪。
“罷了罷了,也怨不得人。和你父子相比,舅父更是可鄙。隻怪我自己。孟子曰,守,守之本也。左傳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你舅父如今是失節之人。他不來還好,來了,我怕是要尋地鑽進去了!”
他份出使然,一向看重名節,如今深以為恥,也是人之常。短短一段時日,裴蕭元見他神態委頓,再無從前半點名士之貌,怕他萬一放不下臉麵,真想不開,忙哄道:“舅父不可過於偏激。此前不過是忍辱負重,以圖大事罷了。勾踐事吳,漢昭烈帝也曾投公孫瓚袁紹劉表乃至曹孟德。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舅父大節不失不說,還舍救下郡主,公主和長公主還不知如何激舅父。舅父萬萬不必妄自菲薄。”
別人也就罷了,崔道嗣最擔心外甥也瞧不起自己,聽他如此安,神也頗為懇切,心裏這才舒解了些,又說兩句,忽然想起一事,問公主所生是男是。
“我聽青頭提及,實在替你高興。想來你伯父應早就知曉這好消息了,不知該多歡喜。”
裴蕭元頓時又啞口無言,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幾句,說自己暫時還不清楚。
他出來時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離開前有的。孩兒長得快的話,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長安便是再忙,也不至於忙得連來信告知他是男是都沒時間。崔道嗣見狀,知他必和公主出了問題,見他說不出來,不再追問,改口問他有無傷。
裴蕭元在崔道嗣麵前自然說無事,崔道嗣這才放心下來,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蕭元應了,起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崔道嗣又了聲自己,停步轉頭。
崔道嗣他開箱,從裏頭拿出一包金,原來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將這些轉給此前那個在狼庭侍奉他的胡。
“舅父實在該死!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你笑話。好在胡人也無名節之說。有了這些,往後再找個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誤青春。”
狼庭之人確不似中原那樣有著諸多倫理或者規矩束縛。收繼、蒸報都是理所當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長年不歸,婦人便可留宿過夜之人,生下兒,以壯大家庭,丈夫即便回來,往往也會將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兒養大。承平於男事放,和這風俗也不無關係。
裴蕭元見他說完便扭過頭,麵含愧,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顯是不再多說此事,隻得作罷,應了聲是。
他出來,對著小心看自己臉的青頭,胡吃了幾口飯果腹,隻覺渾上下發痛。
當日被承平劃傷的傷不淺,一直沒能好好將養,至今還沒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傷了的手也痛。到都痛。心非但沒有半點緩解,反而愈發煩悶。
睡也睡不著,今夜再去令狐恭那裏,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來的舊日住床榻上輾轉,想起金烏騅,更是無法眠。
突圍的那夜,青頭起初乘馬夾在他們中間,大約是靠金烏騅的神駿,竟他一路避開刀槍,跟著突了圍,隨後他遭遇一個兇狠的西蕃士兵,拿槍捅他,金烏騅起一躍,助他躲過一劫,他自己慌裏慌張摔下馬背,滾下山坡,一陣裝死過後,再探頭出來,已是不見了金烏騅。
當時景實在太過混。金烏騅再神駿,終究也隻是一匹馬。但這匹馬的意義,於裴蕭元卻是非同一般。更何況,他確實第一眼便上了這頭寶馬,始終放心不下,一直人留意,到在尋,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還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煩悶。實在睡不著,披起,不覺行至附近書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他便是在這裏,看到了。
他著前方的門。仿佛下一刻,便有一個子從門裏走出。
然而,許久過去,那麵門戶始終閉,而四下悄然,隻頭頂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靜靜照著他投在地上的一道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長安?”
一直跟在他後麵的青頭憋不住了,在門牆後探出腦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見的麵。恨不得立刻翅飛回長安。就在今夜。
裴蕭元又立片刻,忽然全一陣燥熱。
他其實早就想走。
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就想走。隻是一天天製著那個念頭。到此刻,歸心似箭,急不可耐,再也不住了。
他疾步登上臺階,推開書房之門,亮起燈,提筆飛快寫了兩道留書,一道發令狐恭,一道發承平,喚來青頭,待了一番。
“郎君,我也要回——”青頭在後跳腳。
“不許跟我!”
他喝了一聲,頭也沒回,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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