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隻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黃帽青鞋裝束的傢伙,當時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姍姍然走到這邊,劉羨則放心不下,憑空現。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麼事?”
姜赦丟了個眼給道。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尷尬道:“該怎麼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麼說就別說,什麼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
劉羨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麼大眼瞪小眼算什麼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閨,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爲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格溫,待人接,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兒託付給好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子?
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爲兇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訌,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爲此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
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補道行的事,不到周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很好,很好!”
婦人傷,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問道:“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注,)
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的碧霄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爲之,將那一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
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誆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劍氣長城,子劍仙周澄,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古怪,言又止。
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兒的魂魄,被僧人轉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爲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爲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沉。
劉羨對此景並不陌生,正因爲次數不多,所以纔會記憶深刻。再這麼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仇了。
也覺失言,赧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纔不算錯。姜赦糙,一向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頹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兒的父母,只是非得已,纔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纔來,是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麼如今纔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擡頭。
劉羨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瞭,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沉聲道:“當年我們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昇。我被共斬,道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了兩份人,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擡起頭,喃喃道:“什麼大小,什麼多,不都是一個人的嗎?”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食無憂的小姑娘。若是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擡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
陳平安手攥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麼東西。也不是孤兒,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麼,卻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攔下,拽住他的胳膊。
陳平安也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子斂了脾氣,閉不言。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麼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爲禮,“萬分激。”
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劉羨一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罵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線過窗戶,陳平安雙手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腳”,陳平安就……
擡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讚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說謊。
那該怎麼跟說,故作輕鬆,讓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麼,隨便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了絕世劍,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等著我呢!”
小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卻沒有敷衍什麼,“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盪著雙,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出旱菸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
靈犀城,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張,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門路一屁坐長凳上,擡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賬啊。
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