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一帶在近年中接連遭遇數番天災，崇安帝特令禮部在宮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儺戲以祭神靈、除鬼疫。

    消息傳出，城中百姓也紛紛效仿。這幾日走上街頭，多可見戴著各式彩繪神祇麵的臉子伴鑼鼓而舞。

    外界熱鬧，北鎮司的詔獄卻依舊死氣沉沉，未滲進毫鮮活氣。

    林靖說得不錯，了詔獄，無論罪名輕重，都得先掉一層舊皮，添一新傷。

    李鶴鳴下獄當日，便了場去皮掉的鞭刑，聽說審了小半個時辰，但沒從他裏撬出任何話來。

    楊家落難時，楊今明也曾在這冷的詔獄裏關過一段時日，不過他運氣好，雖關了幾天，卻未吃多苦頭。

    那幾日他見多了被錦衛架進架出的臣賊子，獄中哀嚎日夜不斷，楊今明對北鎮司的酷刑深有會。

    然而當旁審這日，他在獄中見到囚破損、半跡的李鶴鳴時，仍是吃了一驚。

    囚房中，李鶴鳴便張開雙臂被縛於刑架上，背邢架彈不得。

    他發冠已散，長發披散在肩頭，上雖半，但雙目還算澄明，麵也一如既往的沉靜，看著仍十分清醒。

    見衛凜與楊今明進門，李鶴鳴甚至還有閑心思疑地打了聲招呼：“楊大人。”

    楊今明不便表現得太過熱切，隻微微點了下頭，“嗯”了一聲。

    除了三人，獄中還有一名錦衛站在一旁，正在洗手中鏽紅滲的刑鞭。

    不知衛凜是要與旁聽的楊今明施下馬威還是怎麽，楊今明話音一落，那錦衛抬手便朝著李鶴鳴上了一鞭子。

    韌鞭尾劃破靜止的空氣，甩出一道淩厲刺耳的風聲，“啪”一聲破囚落在皮上。

    李鶴鳴傷痕未愈的腹立馬浮現出一長道淋淋的傷。他擰長眉，遏製不住地咬牙痛哼了一聲，臉上瞬間冒了汗。

    楊今明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猛地轉頭看向神冷淡的衛凜，急聲道：“衛大人這是做什麽？！”

    衛凜坐在桌案後，正在翻看桌上的供狀，聽見楊今明這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自然是審訊罪臣。楊大人不是進過詔獄，難道看不明白？”

    前些日楊今明先是收到林靖托人私下送來的信，後來又在下朝後被林靖攔住往耳裏塞了一大堆爛俗好話。

    一扯當初李鶴鳴為他向崇安帝遞信救母，二扯秦公待他宛如親子，他可不能對秦湄安的妹夫見死不救。

    楊今明被恩孝桎梏其中，實在不堪林靖攪擾，今日早朝都沒敢去，深覺自己若不能從衛凜手中護住李鶴鳴便是天底下第一忘恩負義之徒。

    此刻他見李鶴鳴刑，自要為其辨說幾句。他義正嚴辭：“衛大人一句話未問，倒先用起重刑，哪來的‘審’？”

    那錦衛見衛凜因他這一鞭楊今明為難，忙解釋道：“楊大人有所不知，北鎮司慣例，刑在審前。且鎮……”

    那錦衛話聲一頓，改口道：“且此罪奴獄數日，隻上過幾道鞭刑，流了半碗清，實在算不得重刑。”

    他抬掌指向李鶴鳴：“若楊大人心存疑，盡管問就是，經他之手的罪奴百上千，他當比誰都悉北鎮司的規矩。”

    這錦衛言語誠懇，楊今明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麽，可沒想衛凜卻像是起了好心，對那錦衛道：“楊大人既然發話，那便有些眼力見兒，下手收著力，別傷了犯人筋骨。”

    李鶴鳴聽見幾人的話，緩過上劇痛，睜著雙被汗潤紅的眼看向了衛凜。

    他從來是坐在案後審人的行刑，如今被架在邢架上，心中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向衛凜腰間冰冷的刀與張揚的飛魚服，有一瞬間仿佛在衛凜上看到了罪臣眼中的自己。

    高高在上，冷漠無。

    不過李鶴鳴有骨，並不求饒，也沒領楊今明的好意，而是對著衛凜道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話：“還是重些吧，衛大人舍忘己，李某心難安。”

    這話楊今明沒聽得明白，但衛凜卻聽懂了話中意。

    他抬眸，一雙深邃的眼看向李鶴鳴，半晌未言。

    那行刑的錦衛不知該不該繼續，請示衛凜：“大人？”

    衛凜沒答，他背著手，轉頭詢問起楊今明的意見：“楊大人覺得如何？這刑要繼續嗎？”

    楊今明在李鶴鳴與衛凜之間看了幾眼，總覺得兩人在打什麽啞謎。

    他看了看李鶴鳴一恐怖的鞭傷，拿著中間的度，思忖著道：“若你們有你們的章程，那便按規矩來。但犯人既已傷重，為避免意外，若能不，自然最好。”

    他說完，本以為衛凜會爭上幾句，下令再打上幾鞭，沒想衛凜聽罷竟是直接站了起來，抄起桌上沒寫下兩個字的供詞：“既如此，那今日便暫且到此為止吧。”

    那錦衛聽得這話，將鞭子掛回牆上，解開了李鶴鳴上的繩，押著他朝著關押他的牢房去了。

    打了一堆腹稿等著與衛凜爭辯的楊今明：“……？”

    衛凜抬手：“楊大人，請吧。”

    楊今明稀裏糊塗地站起：“那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衛凜聽他似有些意猶未盡，心道：“大人如若想留下來住上一挽，也未嚐不可。”

    楊今明一聽，立馬朝著衛凜行了個揖禮，徑直大步離開了。

    楊今明離開詔獄後，衛凜又孤一人來到了關押李鶴鳴的囚房。

    北鎮司的詔獄建在地下，獄中冷寒，終年不見日。獄中許多罪奴都是因刑之後傷口染膿，不愈而亡。

    衛凜推門而時，李鶴鳴正借著廊道牆上的微弱燈理上的鞭傷。

    他去了上染的囚，微躬著背脊坐在窄小的床頭，出半新舊錯的傷疤。

    數道鮮淋漓的鞭傷橫過腹，有些已結了痂，有些潰爛染，已在灌膿。

    而方才所的這一道，此刻還在緩緩往外滲。

    他腳側放著罐辛辣的烈酒，右手著把鋒利纖薄的小刀，刀尖抵著傷口輕輕一旋，濁膿爛便落了地。

    汙從傷口湧出，痛攀頂，人頭皮發麻，可李鶴鳴手裏的作卻沒停下來過。

    給自己剜療傷絕非易事，他作雖迅疾輕巧，但不過了數刀，熱汗已淌了滿。

    李鶴鳴聽見衛凜進門，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理傷口。

    衛凜也沒打擾他，抬手取下牆外一盞油燈掛在囚房中，環手靠在門上等。明明手裏積著數件要事，偏偏一副不慌不忙的清閑模樣。

    有了油燈照明，李鶴鳴便能看清傷口上細小難辨的膿腫，手上的作也越發利落。

    與其說在療傷，但看他腹前多剜去腐後流不止的傷口，不如說在遭另一番酷刑。

    挑完爛，李鶴鳴已是滿頭大汗，他忍者痛，有些氣地皺著眉放下刀，拿起手邊一卷白布塞口中，而後拎起腳下的燒酒，往挑出膿腐的傷口緩慢而準地淋了下去。

    冰涼刺激的酒徐徐衝洗過傷口的汙濁，李鶴鳴渾賁張，青筋暴起，手穩穩提著酒罐，是強忍著沒出聲。

    鮮混著清亮的酒一並順著皮往下流，腥氣中冗雜著厚濃的酒香，混一難言的刺激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久久未散，這過程實在堪稱折磨。

    李鶴鳴提著酒罐往各傷口足足倒了半罐子酒，將傷口徹底洗幹淨了才停下來。

    他放下酒罐，坐著緩了一會兒，取下口中白布開始包紮傷口。

    燒刀子一澆，白布一纏，這傷便算理完了。

    北鎮司的詔獄不比尋常牢獄，尋常牢獄或可托人帶幾瓶傷藥療愈，也不至於這份苦。但北鎮司的詔獄裏，即便你是太子皇孫，頂多也隻能捎進來一瓶辛辣的烈酒。

    衛凜不用問，都知道這酒是何三帶給李鶴鳴的。

    何三本就是李鶴鳴的人，李鶴鳴獄後，他有事無事便在這囚房外晃悠。

    負責看管李鶴鳴的錦衛也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必要時便裝聾扮瞎，任何三往囚房裏送酒送刀，就連他往李鶴鳴那冰冷狹窄的床上鋪了層蠶被都全當看不見。

    衛凜握刀敲了下牆壁，對著門外的錦衛做了個手勢命其離開，等人走遠，他才終於開口。

    他走近幾步，看著床上神淡淡的李鶴鳴，以極低的聲音問道：“王常中一案與懸房案的卷宗在哪？”

    和李鶴鳴冷厲又淡漠的雙眸不同，衛凜的目總是灼如烈火，蘊藏著如要燒盡一切的仇恨。

    李鶴鳴抬手穿上沾的囚，淡淡道：“北鎮司理的案件卷宗自然在北鎮司衙門。”

    他好似還沒從方才的疼痛裏，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但話卻講得輕巧，仿佛衛凜是個瞎眼的蠢貨，從陳列的書架上連兩冊卷宗都找不到。

    衛凜聽得出李鶴鳴在搪塞他，皺眉心，低聲音不解道：“是你讓何三將你父親戰死真相的消息告訴我，親手把我推到如今的位置。既然你選擇將路鋪到我腳底，事到如今，為何又不肯告訴我卷宗在哪兒？”

    他咄咄人，然而李鶴鳴卻隻是平靜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且再等等。”

    衛凜握了手中的刀，定定看著李鶴鳴：“朱銘現今雖鍾粹宮，但指不定哪日皇帝昏了頭又會恕其無罪。中秋之後他若遠赴北地，再難有如今的機會。你要我等到幾時？”

    李鶴鳴道：“不會太久，他也活不到中秋。等時機一到，你會知曉。”

    他說得篤定，似已有所打算，衛凜沉默片刻，選擇相信了共負仇恨的他，沒再追問，轉離開了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