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傷心道:「原來書上講的東西,全是瞎編的。」
趙繇不莞爾,說道:「莫要死讀書,就不會白讀書的。」
大廳角落那邊。
周海鏡瞇了一眼邯州副將的符籙甲冑,正是這些製作良、價格高昂的山上件,使得寶瓶洲南邊如今再打仗,可就更吃錢了,以往各國朝廷僱用仙家修士,尋找給足夠錢就肯出山的仙師援手,價格翻了幾番不說,許多下五境練氣士乾脆就不敢去戰場黴頭了,怕就怕那些冷子似的仙家械,往上招呼,纔拿到手還沒捂熱的一筆神仙錢訂金,就了卹費。
周海鏡早年在江湖上歷練的時候,就親眼曾見到一位府境老神仙,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騰雲駕霧,遠離地面戰場,掐仙訣念道咒,優哉遊哉施展一番類似撒豆兵的符籙手段,洋洋自得之際,軀驀的給一架敵國庫存墨家牀子弩的箭矢,當空打兩截,綻放花一朵,連同兩截,滿肚腸子嘩啦啦摔在地上。
府境尚且如此,下五境譜牒修士到了戰場,便愈發力不從心,再難早上出馬抖摟幾手仙家法、中午就辦慶功宴、晚上便回道場數錢了。爲了幾個神仙錢,犯不著以涉險,在山中老老實實修道便是,門派每年拿著山下的一筆穩定的孝敬錢、供奉俸祿,逢年過節,去趟京城,給將相公卿、達顯貴們寫寫祈福消災的符籙,再送幾瓶吃不死人的仙家丹藥,既不必打打殺殺,傷了天和,還能賺一份善緣香火,更穩當些。
又有那些做事無忌的山澤野修,倒是真肯接活,不過他們或是兩邊拿錢,拿了兩筆定金就直接跑路的,擺龍門陣各類仙人跳做局的,將那自家師承、本門法統誇得天花墜,敵國數千兵力而已,吹口氣便將其化作陣陣劫灰,自是絕無可能,貧道絕非那種喜好誇耀之輩,若說臨陣退兵,憑藉本門,祭出幾件攻伐重寶,頃刻間殺他個幾百人,卻也是信手拈來……甚至有那戰場倒戈的,或是夜幕中拿著武將頭顱去對方軍帳領賞的。
山上譜牒仙師一個比一個明,山澤野修做事一個比一個路子野,山下的,也不是傻子,被坑騙一兩次過後,也就開始另謀出路,比如跟大驪王朝那邊購買更多的仙家制式械,但是在這個要關頭,大驪兵部跟戶部竟然開始商議「回購」一事。
不料近期又變了口風,竟然都不談什麼價格高低的「回購」了,而是看架勢要直接派相關員去各國庫房清點、勘驗、收回。
他們不得不與大驪員反覆磋商,都是如出一轍的說法,我們大驪只是準許你們復國立國,從頭到尾,各類契書,接勘合十分清爽,沒有任何爲難你們的地方,甚至還無償借用你們各類搬山之屬怪和數以百計的符籙力士,開闢河道,穩固版圖等等,但是那些武甲冑,大驪陪都的兵部戶部都記錄得一清二楚,你們只是代爲保管,何時說是白送你們的?
實在是這些朝廷既心疼又心虛。
江湖人都夢寐以求擁有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
以前是做夢纔能有,如今是有錢就行,與各國府、或是功勳武將打點好關係,談好價格,後者將那些仙家兵一件件往外搬,前者野心,一手錢一手拿貨,神兵在手,就想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風雨,結果與那江湖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打著打著不對啊,我有,咦,你也有啊?
這些年裡,南邊多權貴子弟,憑此門道驟然暴富?玩人,青樓花魁算什麼,都開始只睡山上的仙子了。
大概歷史總是這般烏煙瘴氣,迷霧重重。換了一撥撥人,新鮮的面孔,差不多的份頭銜,始終一樣的路數。
曹耕心面朝牆壁,喝了一口酒水,擡起手背了角,晃了晃紫皮酒葫蘆,道:「記得崔國師有過一個定論,大致意思,若說儒以文法,俠以武犯,那麼山上就是以仙法震懾山下,牽引人間,修道之人,何止是傲視王侯,無視律法。大驪王朝與山上的關係,如今是,以後也是,會一直是那亦敵亦友的關係。」
曹耕心笑了笑,「周姑娘,你沒真正混過場,史書看得也不多,不太清楚文人通過家族和清議長久把持朝政的弊端,尤其是文書胥吏在場底層變作"世家"的厲害之。這不是幾個上五境、哪怕是飛昇境修士,管得過來的人間事務。能夠不打仗當然是最好,可以不殺人,死人。但是也要注意不打仗之外的世道,就怕殺人心於無形。公門裡邊的陳陳相因,場外邊的人心延續,不可不察,不可不管,也不可瞎管多管管。」
周海鏡對這類打腔的措辭,無趣乏味得很,是一貫左耳進右耳出的。
在觀察那位英姿發的大驪子武將,黃眉仙也在打量這位在大驪京城一舉名的武學宗師。
曹耕心自言自語道:「厲荏的邱國邊軍,總共才幾萬兵馬,還多是些本沒有砍過人、也沒捱過刀子的年輕人,可是大驪王朝,佔據著寶瓶洲一半版圖,每一天,就是多老百姓的悲歡離合的生髮和落地,我們閒聊這一刻,人煙稠的繁華城鎮,鄉野海濱就有多的失甚至是絕,或是懷揣著希,對明天有著小小的盼頭?」
周海鏡愣了愣。
漁民出的武學宗師,約莫是被那「海濱」中了傷心。
「明明每天吃著一記記悶的苦頭,還覺得事事與自己無關吶,看來我們是真能吃苦。」
曹耕心笑瞇瞇道:「崔國師與大驪鐵騎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是幾個飛昇境修士、止境武夫就能守江山的?」
周海鏡嘖嘖笑道:「你們讀書人罵人都不帶髒字的。」
曹耕心唉了一聲,反駁道:「都說了是"我們"。」
黃眉仙會心一笑。
曹耕心突然問道:「黃副將,周姑娘,我們大驪真正的敵人,是誰?」
周海鏡問道:「整個寶瓶洲南部諸國?」
難不還要吐回去了,就再吃回來?
黃眉仙說道:「不打大仗了,積怨已久、終於反目的一洲仙師?」
曹耕心搖搖頭,道:「只有大驪自己。」
黃眉仙若有所思。
曹耕心笑道:「問題不是我最早問的,答案也不是我說的。」
刑部侍郎趙繇一直有留心角落這邊的靜。
這個曹耕心,先前國師府出的考題給泄了,就連答案也給了。
看來那位曹巡狩,很欣賞黃眉仙這位邯州副將?
趙繇走來這邊,笑道:「一座天下,聚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小撮十四境修士,蠻荒早期就
有過這類設想。可惜最終沒,不然也是一個很好的參照。」
韓鍔這位在船上最不待見的年親王,抱定一個宗旨,趙侍郎走到哪裡自己就跟到哪裡。
趙繇喊了一個員名字,報了個數字,那位大驪刑部年輕員便立即取來一封諜報,與邱國韓鍔的親王府邸有些關係。
趙繇將報遞給韓鍔,韓鍔看過之後,臉鐵青,脣抖,想要罵人卻罵不出口。
好像書上教的那些髒話狠話,都不夠勁道,本不足以表達年心的憤懣和怨懟。
趙繇說道:「本來按照我個人的想法,或是刑部一貫行事風格,那個與你青梅竹馬的親王府侍,昨夜是會重傷、無法救治而死的,再被隨意裹布拋回親王府,由你返回京城,親自去替收。但是我們刑部現在不敢這麼做,反而讓人送給一瓶山上製的金瘡藥。」
韓鍔擡起頭,死死盯住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刑部侍郎。
你們大驪刑部的諜子,行事竟然可以如此歹毒?!
趙繇眼神憐憫,「恨我和大驪刑部更多?不對吧,韓鋆不才是差點將鞭殺的罪魁禍首?」
他手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年臉上,打得年親王臉頰瞬間多出紅腫掌印,「蠢也就罷了,你有臉嗎?韓鍔,你要怕在骨子裡,不要恨在臉上。」
韓鍔被趙繇一連串耳打得眼冒金星,昏頭轉向,趙繇最後一掌更是打得年摔倒在地。
曹侍郎連忙一個蹦跳橫移,用京城方言撂下一句,「瓷吶。」
劍舟上,除了刺史司徒熹,邯州將軍魯竦,邯州副將黃眉仙,還有一撥府郡員。
以及登船來此湊數、完全搭不上話的一州學政和道正,一個是清貴閒職,一個是道品秩低。